钟愉没有理他,自顾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拿铁,热流顺着喉咙流入体内,驱走寒气,等到通身温暖几分,腾出心情来,慢条斯理地打击老友。

    “我说你这玩笑都开了几年了,无聊不无聊,”她哼笑一声,“况且,就算你要追我,也得打扮打扮吧,好好一个富二代,咖啡店小资老板,一天到晚格子衫牛仔裤,头发乱得和鸡窝一样,怪不得没有女朋友。”

    低头看看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穿搭,自尊心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方潮忍不住嚷嚷起来,“你懂什么!我这叫朴实无华,专门用来淘汰那些为了钱接近我的拜金女,这样才能筛选出谁才是真心爱我的。”

    钟愉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他,转过头看着窗外。

    暖岛咖啡店正对着的是皁城第一医院,硕大纯白的医院外墙下,是熙熙攘攘叫卖的摊子,马路上人来人往,潮湿的水汽黏在玻璃上,让人看不分明。

    大马路有什么好看的?

    方潮一脸郁闷,把桌面拍的砰砰响,追问:“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打扮才配追你!”

    钟愉没说话,抬了抬圆润的下巴,示意他看窗外。

    他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迷蒙的水汽散了些,马路对面一丛丛五颜六色的小吃摊中间,赫然站着一个男人,肩背挺阔,身高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一身有腔调的老花格纹长款大衣,内里利落黑色衬衫搭白色T恤,围着围巾,手上打了把黑伞,离得太远,五官有些模糊,脸上隐约闪着一点金光,应该是一副金丝框眼镜。

    在这个小城里,充满烟火气的小吃摊中间,男人实在是太过出挑和惹眼。

    “像他那样穿就行。”钟愉手指点了点窗外的男人。

    方潮半是酸涩半是嘴硬,“骚包的花架子有什么好看的,估计长得……”

    他撇了撇嘴,咽下后半句话,那样的穿衣打扮和身材,他实在很难违心说出一个丑字。出于雄性敏感的自尊心和强烈的胜负欲,方潮忍不住又打量一眼,势要从那个毫不知情的对手身上找出这一身穿搭的致命弱点。

    突然,他找到了,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得意,“你瞧瞧你瞧瞧,穿的那么花包有什么用,你看他脖子上的围巾多幼稚,上面的图案是鱼吧,还是个卡通图案的鱼,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这么幼稚的东西。”

    钟愉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这种男人间的幼稚battle,打开手机锁屏,指尖划过,订下今晚入住的酒店。

    大概是觉得独角戏无趣,方潮摸摸鼻子,前倾身子,一打眼,看到了手机上的酒店订购信息,斟酌开口:“阿愉,你都回皁城了,也不回家吗。”

    钟愉敷衍地嗯了一声,靠在椅子软垫上,塌下肩背,双手环住咖啡杯身,余热传到手心,整个人舒服的像是刚舔完毛准备进窝睡觉的猫咪。

    她阖上眼,准备小憩一会儿。

    “我觉着,要不你回家住吧,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况且,叔叔阿姨他们挺想你的。”

    声音很轻,却让准备小憩的猫咪炸了毛掀了窝。

    钟愉没了睡意,睁开眼,哗啦一下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托特包,顿了顿,又把桌上的唇膏收进包里。

    钟愉生气了。

    相识十二年,足够方潮熟悉对方的脾性。他记得,嘴巴微微下弯,是她生气的信号。

    他想起高中——那时候,钟愉不像现在这样苗条瘦削,读书的压力让大部分青春期的少女微微发胖,稍具量感的下颌骨,加上不轻的体重,像是给少女的脸套了层丝袜,极有特色的丹凤眼被拉得极细,完全不符合圆脸圆眼睛可爱清纯风的流行审美,硬要说的话,那弯像花瓣般饱满的嘴唇算是脸上仅有的优点。于是,方潮把钟愉视为兄弟,纯粹的同窗情谊,偶尔逗逗她,只为看她生起气来,那弯花瓣枯萎的模样。

    他瑟缩着身子思考,这份纯粹的情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

    大概是大三暑假,老同学会面,他着实惊了一惊——女孩减肥成功,同他印象里完全变了个样,蜕变得如文艺电影中的女主角,妩媚风情。唯一不变的,大概是那张嘴巴,依旧饱满红润。

    钟愉没了品鉴咖啡风味的心情,囫囵喝完,拿纸巾擦去嘴角的泡沫,开口道:“方潮,我说过了,你不要再为我爸妈当说客,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我不希望你掺和到我家里的事情来,再有下次,你这咖啡店我也不会来了。”

    语气依旧是懒洋洋的,话里却带着几分尖锐。

    方潮面色僵住,嘴巴嗫喏,还想讲些什么。

    可惜钟愉没给他这个机会,她“刺啦”一声拉开椅子,大步走到门前往外看,此刻外面的雨汽已经彻底散去,马路对面的男人也已经消失不见,余光里,有一点星火闪烁,是先前男人在马路边抽的香烟。

    萧瑟的冬天,下着雨,医院前,穿长大衣打着伞的高个男人,抽着烟。

    还真是……落寞且忧伤的悲剧氛围。

    突然,钟愉反应过来,摇头掐断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悲伤剧情,在这个小城里,谁没两件难过事儿,为个素不相识的人担忧什么。

    她掏出手机,低头在屏幕上划拉两下,然后背对方潮抬手晃了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手机“嗡嗡”震动,方潮打开微信聊天界面,上面是一个888元的红包,下面是五个字:唇膏和咖啡。

    再没有多余,意味明确,界线分明。

    他早已习惯女人的绝情,苦哈哈笑几声,手指一点收了红包,没舍得关掉聊天界面,点开对方的微信头像。

    那是一张钟愉的自拍照:漫天飞雪下的女孩,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笑容如冬日里和煦的一轮暖阳,可以融化严寒。

    莹白的手机光打在指尖,顺着摩挲的动作忽明忽暗。

    方潮略一思索,打开搜索软件,手指飞舞,输入几个字。

    男人冬季穿搭。

    停顿半秒后觉得不够精准,又加上两字。

    男人冬季有型穿搭。

    -

    第二天,皁城久违的出了太阳。

    钟愉到城西河中路的时候也不过九点,日光刚照进这片老城区,她提着裤边踮脚跨过污黄的臭水沟,七拐八拐走过三四个巷口,扶起五金店口耷拉着的红白塑料棚布,弯着腰过去,入目就是河子口社区,社区里都是八零年代的老房子了,风光过一阵,如今随着城东发展,这地方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变得破落脏乱。

    当地人都搬去城东了,河子口都租给外来户了,钟愉扫过门口闲聊的一群大妈,都是生面孔。

    钟愉站在旧铁门前,脑袋里依旧如电影般滚动播放着方潮说的话: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她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潮还是认识浅薄了,有些矛盾没那么容易解。

    防盗栅栏没锁,钟愉用根指头推了推门,没推动。

    犹豫再三,她敲响了门——家里的矛盾不好解,她和睡眠的矛盾得解,这趟来是专门为了带走自己从小睡到大的枕头。

    屋内静悄悄,钟愉又叩响了几次,依旧没人开门。

    边上有个阿姨伸头出来瞧,怀疑的目光在钟愉身上扫了几圈,问:“你找谁啊?”

    钟愉指指门,“找梅蓉,她在吗?”

    “梅蓉?他们一家人五年前就搬走啦!”

    钟愉愣了愣,问:“您知道搬去哪儿了吗?”

    “她家男人出息,听说在城东买了房搬去住了,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屋里拉出来个男人。“你等等,我家男人以前和他家关系好,我帮你问问他。”

    男人胡子拉碴,头发白了一半,手上拿着磕了一半的瓜子,穿一件灰白旧棉服,棉服上粘着几块不明黄色污渍。

    刘金花对着钟愉笑了笑,说这是我男人,然后转头问他,“老葛,你还记不记得梅蓉一家搬去哪里了,这姑娘找呢。”

    葛秋生目光正凝在手里的瓜子仁上,听了刘金花的话,迟缓抬了抬眼,看了两眼钟愉,一双呆滞眼睛里忽然泛起了奇异的光彩,手指着钟愉喊:“小梅,你怎么回来啦!”

    刘金花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尴尬,一巴掌狠狠拍向男人的背,“什么小梅,你看清楚,人姑娘这么年轻漂亮,“然后她对着钟愉道歉,”不好意思啊姑娘,我男人有那个什么阿兹海默症,记不清楚人,你别见怪。”

    钟愉笑笑说没事儿,然后对着男人喊了一声葛叔叔,我是小愉。

    刘金花没想到这姑娘竟然认识自家男人,一双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些,年轻时赶潮流纹的内眼线,年头久了颜料褪色,眼眶边一圈显眼的青,有些不伦不类的好笑。

    葛叔叔虽然糊涂,却很执着,瓜子也不嗑了,围着钟愉打量两圈,嚷道:“红大衣,小皮高跟,这就是小梅嘛,”他笑问,“小梅,好久没看见你摆弄那个法国进口的漂亮花瓶了,拿出来给老葛瞧瞧。”

    刚说完,一阵咚咚声响起,那是馄饨车敲梆子的声音,每天九点半准时传到河子口社区,葛秋生惦着馄饨,转瞬就忘了漂亮花瓶,跳到刘金花身旁要馄饨吃。

    九点半的河子口社区在阳光里浸透了。

    钟愉手挡着额头,搁走廊上站着,听了葛秋生的话,无奈一笑,袖子的红色毛料抵在脸旁,衬得皮肤白的透明,像冬日里一朵娇艳的玫瑰。

    刘金花瞅着,心觉自家男人的阿兹海默肯定加重了,否则怎么能把这样鲜活的姑娘,错看成那个死气沉沉的梅蓉。

    社区大门口一阵喧哗盖过梆子声音,钟愉望过去,又是几个生面孔带着一小孩走进来,她意识到今天怕是不成,朝刘金花说了声阿姨再见,掏出手机,边走边低头打车回酒店。

    不多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句“让让”,公鸭嗓音吓了钟愉一跳,她忙往边上栏杆一贴,侧过头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领着三个背包的男人走近,男孩人小鬼大,拿着一串钥匙,嘴里念念有词:“租金两千一个月,押一付三,先付后住,水电自理,损坏家具按原价赔偿。”

    刘金花眼睛一亮,对正要离开的钟愉大声喊,“这就是你要找的那家儿子,”她朝男孩挥挥手,“你来得正巧,这姑娘找你妈呢!”

    钟乐听了,先把几个男人领到家门口,自个儿回头走到钟愉跟前,站定了,抬着脑袋抽抽鼻子,莫名地看她,眉毛皱在一起,似乎在脑海搜寻钟愉的身影。

    钟乐嘟囔:长得跟照相馆门口贴着的照片上的模特似的,然后懒懒地问:“你找我妈有事儿吗?”

    又来回瞟了几眼,忽然,钟乐从女人那张牛奶软糖一样纤白的脸上瞧出点熟悉来,眼神一亮,嘴里惊喜地喊:“姐?”

    可不就是照片里的人吗!

    “是姐姐吧!你可算回家了,妈妈可想你了!”

    钟愉放下挡着脸的手,眼帘微低,对上男孩期待的目光,淡淡嗯了一声,带着几分疏离。

    姐姐?

    功成身退的刘金花正拉着葛秋生回家呢,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钟乐这一句姐姐震住了,以她在河中路八卦妇女联盟叱咤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瓜不小!她起劲地扯过葛秋生的耳朵,“梅蓉家啥时候多了个女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葛秋生眼神呆滞,任由刘金花扯着耳朵,望着虚空不做声儿,刘金花知道指望不上他,自个儿探出头偷摸看。

    阳光似金,不吝啬地给面对面的两人镀了层澄黄的壳子,钟愉面色淡淡,垂着头看地面的影子,两道影子中间凝着一点距离,很短,但莫名的,刘金花又觉得那距离瞧着很远。

    刘金花嘀咕:“真奇了。”

    “哪有两姐弟,这么生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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