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二十一年秋,晋帝急病。

    京城虽然坐落在天子脚下,但本朝皇帝仁慈,所以临街的茶馆里有不少说书人都在讲有关皇宫秘辛的话本子。其中最时兴,也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关于当今圣上没有子嗣的戏文。

    有的本子写后宫掌权的景贵妃一手遮天,毒害嫔妃,自己生不出,又不允许旁人生,所以皇家子嗣凋零,连个酸果子也结不出来。

    有的本子写皇帝本人身体堪忧,功能缺陷,不然为何后宫佳丽三千,辛苦耕耘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更有甚者,说宫里有冤死的嫔妃,每到半夜就满皇宫飘,给妃子们下咒,让她们全都怀不上孩子。

    各路写手们才华斐然,每一种听起来都像真的一样,而所有戏文的源头,都脱不开一个景贵妃——一手遮天的当然不用说,皇帝为何身体堪忧?那必是景贵妃下的药;冤死的妃子为何半夜下咒?那必是报复景贵妃,谁让她一手遮天冤死了自己。

    景贵妃人在宫中坐,帽从天上来,不管她本人多么温柔贤淑忠良纯厚,反正在茶馆子里,说书先生上下嘴唇一碰,她必然就是个公认的妒妇蝎人,男人到了家里头,少不了拿她作反面典型教育自己的妻妾。

    晋帝急病的第一个月,忽然贴出了一张皇榜,称自己有一私生子散落民间,迫切寻回,以眼下三枚横痣,脚底月牙胎记为标志,悬赏千两黄金。

    皇榜刚贴上没几天,居然马上就找着了,就在锦阳地界上,由锦阳世子护送,下月进京。

    民间写手们一揣摩,这锦阳世子的母亲是景贵妃的亲姑姑,虽然早年断了联系,可亲戚之间,当然得打断骨头连着筋呐,更何况当年锦阳王谋逆,世子本该一并入狱,是景贵妃一力担保,直接将人保了下来,并且还做世子,只是不袭爵而已。

    想到这,写手们不免一拍大腿——又是景贵妃!

    这样一来,所谓的“皇子”变得扑朔迷离不说,连皇帝张贴的皇榜,似乎也变成了景贵妃蓄谋而为,至于锦阳世子,自然就是景贵妃座下一条明目张胆的奸犬。

    京城俨然又酝酿着一场场好戏,此刻“奸犬”却正坐在马车里,顶着一脸菜色和“皇子”面面相觑。

    齐若头一次穿绣着金丝的软缎子,浑身都轻飘飘的,手脚很不自在,不知道该往哪放,一看梅珣晕车的样子,更不敢放了,生怕梅珣吐在他昂贵的衣料上。

    齐若小心道:“哥哥,你要实在难受,出去和弥姐姐一起骑马吧,不用陪着我。”

    梅珣勉强咧了一下嘴角:“殿下,您是君我是臣,您还是直呼微臣姓名吧。”

    齐若倏地闭了嘴,不再说了。

    梅珣胃里翻江倒海,幸好中午图省钱没吃什么东西,不然这会吐一地,反而白瞎了铜板。

    外头有人挑起了车帘,马上一位年轻女子道:“世子,前面到镇上了,今晚就在这落脚吧。”

    梅珣如释重负地点点头,顺着挑开的帘子往外看,见沿街不少摊贩在卖苏式船点和花灯,知道他们已经到了杭州地界上。如果不是急着进京,时下正值农历中秋,在杭州等琼台赏灯会可谓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美事。

    弥菊安顿好了随行的便衣护卫,又将齐若安排在梅珣隔壁,车马找了个就近的马行照顾,提着梅珣那一根手指就能挑动的包袱进了房间:“世子,要知会知州大人一声吗?”

    梅珣下了车脸色就好多了,从包袱里掏出一小包茶叶给自己泡上,笑道:“你知道杭州知州是谁吗?”

    弥菊略略一想:“兴和一年的探花郎贺楼淮。”

    梅珣点点头:“消息很灵通,但你有没有想过,位列三甲的探花郎怎么会来做一个小小知州呢?”

    弥菊语塞,诚实道:“不曾想过。”

    梅珣用手绢细细擦了茶杯,给弥菊也倒了一杯:“此人嫉恶如仇,堪称都察院张志兰的升级品种,因为在朝堂上直言不讳得罪了圣上,才被贬到这来。这些年他必然也听说过贵妃的种种流言,咱们到了他的地界上,怎么可能得什么好脸?糊弄着也就算了,最好别打扰他。”

    弥菊悟道:“原来如此,咱们现在明面上是贵妃一党,若是登门拜访,搞不好还会被使绊子。不过世子,您是怎么知道此人品性的?”

    梅珣“唔”了一声,摸着下巴道:“有一年我在杭州卖劣质花灯,被贺楼淮识破了身份,争执之后,他连夜上京参了我一本。”

    梅珣喝了口茶,摇头晃脑叹道:“真是记忆犹新。”

    弥菊惊了:“世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还跟他起争执了?!”

    梅珣否认道:“怎么可能,你知道我这人,从不与任何人红脸,那完全是他单方面的。他让我把花灯拿走,不许卖劣质货色,我说商量商量,卖了钱分他一半,那老顽固即刻吹胡子瞪眼地走了。天地良心,我愿意同他分一半已然是很好了!”

    弥菊沉默片刻:“世子,以后不要偷偷出门招摇撞骗。”

    梅珣顺从一笑:“放心放心,绝不会的。”

    街上一阵喧闹,原来是杂技队支起了摊子,已经耍猴喷火地表演上了,梅珣从窗中看了一阵,乐呵得不行。

    弥菊坐在一旁,苦口婆心道:“世子,咱们处境本就不好,得亏贵妃保着你,不然连这世子的位子都落不实。咱们还是谨慎一些……反正袭爵之前谨慎一些?”

    梅珣看着杂耍,抽空看了弥菊一眼:“小蜜橘,你猜贵妃为什么保着我?”

    弥菊答道:“自然是昔日王妃母家的情分。”

    梅珣摇摇头:“非也非也。我母亲嫁人那天就跟家里断干净了,那会贵妃才多大,能有什么情分?她借这点情分作由头保着我,当然是要我体现出可利用的价值来。”

    弥菊道:“所以她让您护送皇子进京。”

    梅珣一打响指:“当然。可只有用还不够,非得用处和把柄一起递给她,她才用得安心。”

    弥菊似懂非懂道:“所以您故意犯错,就是为了给贵妃一种此人肤浅容易掣肘的假象?”

    若是一味谨言慎行,贵妃反而会怀疑梅珣是否别有用心,可若是她时不时犯一些啼笑皆非不大不小的错误,再由贵妃出面摆平,在贵妃心里,她就变成了一个鲜活有弱点的人。

    梅珣抿了抿嘴,仰头喝了一杯茶,目光沉痛:“不,我那是真没钱。”

    说话间,房间的木门吱呀地轻响一声,两人瞬间噤声,一齐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探着脑袋,正是齐若。

    齐若已经十五周岁,可身子薄得像一片纸,宫里按寻常十五岁孩子的尺寸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有种穿大人衣服的不协调感。此刻齐若拉着长衣摆,眨着小狗一样的眼睛别扭道:“锦阳世子,我能出去玩吗?”

    梅珣不想节外生枝,起身劝道:“这个……小殿下,咱们明早还要赶路,舟车劳顿一整天呐,您不如休息休息,想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齐若讷讷地“哦”了一声,耷拉着眼皮回去了,走前还不忘带好门,看着不像金尊玉贵的皇子,倒像流浪犬。

    弥菊看着不忍,梅珣倒冷心冷情:“找个侍卫看着点,别让他乱跑。”

    弥菊应下,虽然觉得可怜,但也无法说什么,毕竟这小孩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可怜的就是梅珣了。

    弥菊起身去安排侍卫,刚打开门,却被梅珣叫住了,她疑惑地回头,只见梅珣撇了撇嘴,黑着脸脱了鞋,从鞋底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旧银票:“去,上广和楼给那小崽子买点好吃的去。”

    弥菊两指捏过银票,憋着笑转身走了。

    广和楼是杭州一带声名远扬的大酒楼,足有六层高,屋檐上的红灯笼都描着金边。锦阳王府要是搬过来,在它旁边恐怕会显得像个修葺整洁的茅厕。

    其中的吃食当然就更不用说,连南方常见的苏式船点也卖得价值不菲,要是师傅当天现做的豆儿糕,别管是不是用的金豆子,一叠少说能卖几十两。

    弥菊挑挑拣拣,在小厮殷切的目光下选了一叠玉兔果并几块白面香糕。

    小厮拉着脸走了,不到一会就提着个小食盒回来,挣的钱不够他走这两步。

    弥菊钝感力超绝,一向对某些不友善的眼光视而不见,只盘算着剩下的钱或许还能买两幅膏药,等冬天梅珣腰疼的时候贴一贴。

    说巧也真是巧,广和楼往客栈方向的街上走两步,就有一个游医支的摊子,幡子上写不收诊金,只要付药钱就行。

    弥菊想着居然有这种好事,便走了过去,见前头有个大爷在把脉,就站在后头等着。

    这游医长得年轻俊朗,盈月一样的眉目,微皱着眉给大爷把脉,素衣袖口上还打着个补丁,也不知道到底靠不靠谱。

    过了片刻,宋厢月缓缓道:“芜兼浮,略濡软,主暴然失血,气分不足,大爷,您有点虚啊。”

    他这一通专业话术说得大爷一愣一愣的,特别是那句“暴然失血”,大爷连忙道:“这……这怎么办啊,大夫,我还有救吗?”

    宋厢月气定神闲道:“大爷您别急,我这里有一味丸药,乃是师父用三十味上好药材制成,专治虚症,保管用完让您精神抖擞!”

    大爷眼睛一亮:“好好好,多少钱一瓶?”

    宋厢月道:“五十两一瓶,第二瓶半价,买二送一,现在正是活动期,七十五两就能拿下三瓶,怎么样?”

    大爷:“……”

    大爷:“你可知,我昨日买了三斤猪肉,才花了三十个铜板?”

    小哥微微一笑,将手往大爷脉上一搭:“您这气虚若是长久拖下去,恐怕会不孕哦。”

    大爷一把甩开:“滚啊,我孙子都会走路了!”

    大爷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宋厢月惊诧地看着大爷离开的背影,嘀咕道:“失策失策,莫非还得降价?”

    他一抬头,只见一年轻女子站在摊钱,模样标志,一看就没干过什么重活,手里还提着广和楼的食盒,当下喜笑颜开:“姑娘什么病症?我这里有一味药丸,包治百病,只要一百二十两一瓶,第二瓶半价,买二送一哦。”

    弥菊平时除了吃饭就是杀人,并不太往街上跑,听不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只道:“大夫,有没有治腰伤的膏药一类?”

    宋厢月即刻道:“有!我这味丸药,腰疼时吃上一粒,保准马上生龙活虎,里面可是放了整整两朵冰川雪莲呐,治腰伤最有效了!”

    弥菊一听就觉得靠谱,再加上此药价格高昂,一定不是凡品,当下摸索一番,撸下了手腕上的细金链子。

    宋厢月大喜过望,连忙捧着双手去接,却被一柄折扇挡住:“慢着。”

    弥菊一抬头,只见梅珣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盯着宋厢月那眼神活像盯着仇人一样:“再说一遍,多少钱?”

    宋厢月一愣,不知道是因为梅珣太过凶神恶煞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梅珣以为他良心发现怕了:“一副六味地黄丸你敢卖这样的天价,欺负小姑娘不懂行?你站在这别动,今日我非拉你去知州大人府上理论一番才行!”

    也好让那贺楼淮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奸商!

    听到“知州大人”,宋厢月终于有点反应了,他迅速站起身,咧嘴一笑:“这位客官,这可不是六味地黄丸,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我卖千两都是亏了,算了算了,送你一瓶还不行嘛。”

    宋厢月随手一扔,一个小瓷瓶正正好好摔在弥菊手心里,弥菊还没看清,就见那俊俏游医一抱拳:“后会无期!”

    宋厢月一溜烟跑没影了,摊子也不要了,仔细一看,他这摊子完全就是不知哪弄来的破桌子凑的,其实底下一副药也没有。

    弥菊看了看宋厢月离去的方向,又收回眼来看手里的小瓷瓶,嘀咕道:“此人轻功真不错。”

    梅珣也在看宋厢月的背影,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刻,一队红衣官兵蜂拥而至,将这破摊子和梅珣弥菊一并围了,一位穿素衣的冷脸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领头的官兵道:“吴大爷说的就是这个摊子。”

    男人横眉冷对,眯眼仔细一看,看清梅珣的脸后,咬着牙怒道:“又是你。

    梅珣:“………”

    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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