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梅珣只能四处乱撞,然后骤然踩空,掉在人满为患的院子里,她隔着喧闹的人声,看见父亲接过襁褓后沉寂的脸,听见父亲淡淡的吩咐:“世子出生,阖府上下各赏百两。”

    时空倏地扭曲,梅珣漫无目的地往下掉,她看见葬礼过后,锦阳衙门查抄王府,她被师父护在怀里,却被无端吐了几口唾沫,那些人指着鼻子骂她逆贼犬子。

    梅珣挣扎着想醒过来,却又掉进大牢的泥窟里,她听见自己喊了一声“贺叔”,贺楼淮看起来要吐血,密密麻麻的指责铺天盖地而来,梅珣只听见那呕心沥血的一句:“你却这样不堪托付……不堪托付!”

    梅珣惊醒,发现自己居然撑着头眯着了。

    弥菊快步走进来,迅速道:“问了楼下小厮和掌柜,都说没看见,找到打更人问了,也说没看见。夜深了,沿街的铺子大多已经关了,也没什么行人,没法打听什么,护卫们已经全都出去了。”

    梅珣道:“知州大人那边呢?”

    弥菊道:“已经说明情况,城门全都关了,贺大人调来了守城军,已经在各个街道搜查了。”

    梅珣立刻道:“百姓家里呢?”

    弥菊犹豫片刻:“麻烦。先不说大家早就睡下了,咱们也没有这么多人手挨家挨户去查。”

    梅珣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不行,现在正值灯会,杭州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外来人口,等天一亮,鱼龙混杂就更不好找了。弥菊,去给就近的分阁传信,让他们出动人手,偷也好溜也好喷迷药也好,把百姓家里排查干净,这点儿时间绑匪绝对出不了城。”

    弥菊看了梅珣一眼:“百花阁在各地隐秘得十分成功,若此时骤然暴露……”

    梅珣道:“管不了这么多了,找不到皇子咱们都得玩完。这小死崽子,被绑架了也不会叫一声吗,明明护卫就在门口……”

    护卫们当时听房里没什么动静,以为皇子睡着了,想进去把油灯给熄了,却见窗口大开,房里空无一人。

    这个节骨眼上,是谁要绑架皇子?

    梅珣脑子里能列出一千个人名。

    时间不等人,等天亮了,各方人士都出来活动,绑匪就有一万种方法浑水摸鱼,弥菊领了命,飞也似地走了,梅珣往后一摊,缓了片刻,站起身来准备出去,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喂”。

    梅珣立刻起身,往四周看,窗口处骤然掉下一颗脑袋,长马尾耷拉着,正是宋厢月。

    宋厢月一下子翻进窗户里来,首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自报家门:“在下宋厢月,这位公子,敢问出什么事了,城门怎么关了,我与朋友有约,急着出城呐。”

    梅珣上下打量一番,呵呵一笑:“关我屁事。”

    宋厢月不乐意地一挑眉:“公子不说我也知道,这样大的阵仗,肯定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

    梅珣二话不说,从袖口里滑出一柄细簪,两步冲上前,眼疾手快地踹了宋厢月的腿弯,摁着肩膀将宋厢月摁在椅子上,簪子尖头正指着对方的脖颈。

    宋厢月举手投降:“我滴个乖乖,你随身携带这种凶器,不怕睡觉的时候扎到自己啊!”

    梅珣脸色冷淡:“你敢自己送上门来,意欲何为?”

    宋厢月边笑边往一边挪,奈何他挪一寸,那尖簪就往前跟一寸,看着一点也不像顾念旧情的样子,宋厢月只好道:“确实有些线索,来跟公子分享一番。你急着找人,我急着出城,岂不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梅珣皮笑肉不笑:“那你先说什么线索。”

    宋厢月惊讶道:“我一说出来,你不马上杀了我才怪!我要你立誓,此刻不能伤我。”

    梅珣二话不说:“我以亡父亡母天王老子起誓,此刻绝不伤你。”

    宋厢月笑嘻嘻道:“不行。你要以锦阳王府的恒通财运起誓。”

    梅珣:“……”

    梅珣咬牙道:“我以此生财运起誓。”

    宋厢月满意了,两指抵着簪尖挪远,正色道:“皇子流落民间时,身边可曾有长辈?”

    梅珣皱着眉想了想:“只有一个瞎眼的老管家。”

    宋厢月摸了摸下巴,眼睛一下子亮了:“你确定是瞎眼?”

    梅珣不满道:“我现在给你戳瞎,你就知道我能不能确定了。”

    宋厢月连忙摆手:“不不不。既然如此,我便要给你提供一个一样瞎眼的人选了。”

    梅珣道:“何人?”

    宋厢月道:“晚上那位吴大爷,你可记得?”

    梅珣道:“自然记得,可他并不瞎眼。”

    宋厢月道:“当然,他并不全瞎。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杭州什么名医药馆没有,他闲着没事跑我一个江湖游医摊子上来问什么诊?”

    梅珣思量片刻:“说明他可能生了病,而且本地大夫都治不了,所以想去游医摊子上碰碰运气。”

    宋厢月打了个响指:“没错。而且据我诊脉,他这气虚之症确实有点东西,不好治,还隐隐有压迫视力的并发症。我猜他在某些时刻会两眼模糊,接近半瞎……比如饭后。”

    饭后糖分飙升,一些不注意的老人也会引起年纪大导致的慢性病,吴大爷诊脉的时刻正差不多是饭后,大概是出来消食,正好碰见了。

    怪不得吴大爷在衙门上坚称梅珣就是宋厢月,如果老人是半个瞎子,梅珣和宋厢月都穿着粗布白衣,揽着马尾,身量差不多,又都是玉面公子,确实存在认错的可能。

    齐若一路上战战兢兢,胆小木讷,只和瞎眼的老管家相依为命,如果此时碰巧在窗子里看见一位老人摸摸索索地走路,会不会心里触动,想翻窗出去帮一把?

    梅珣倏地打开门往外冲,宋厢月屁股还没坐热,只好跟上去:“喂……等等我啊!”

    梅珣找衙役带路,顷刻间就到了吴大爷的住所,宋厢月跟着她进去,里面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和老旧的家具,一个人也没有。

    梅珣皱着眉逛了一会,确认确实空无一人,不禁疑惑,这吴大爷能带着齐若去哪?

    宋厢月道:“会不会是藏在那个百姓家里了?”

    梅珣否认道:“不会。贺楼淮法纪严明,杭州广开连坐之法,吴大爷带着个可疑的孩子,谁家肯收留他?”

    可这真是奇怪了,满城都有官兵和护卫,大街小巷都在巡查,城门关着,也有把守,一个老人一个小孩,能飞天不成?

    梅珣思虑着往外走,下意识想抬脚跨阶,却猜了个空,这才发现吴大爷家没有门槛。这也合理,一个疾病缠身时常半瞎的老人,家里没有门槛会方便些。

    可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呢?

    梅珣晕了一天车,进了一趟衙门,此刻又奔波了半宿,脑子实在不太能转得动,只觉得钝钝地发疼,刚想招呼弥菊拿药来,才想起来弥菊去办事了,不在她身边。

    宋厢月看了看梅珣的脸色,觉得不大对劲,轻声道:“怎么了,你不舒服?”

    梅珣对这个那财运威胁自己的人实在挤不出一丝好感,白了他一眼,抬着步子往外走,宋厢月无辜接了个白眼,莫名其妙地挑挑眉,也跟着往外走。

    外面东方城估计是听了信赶了过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梅珣粗略问了几句,原来吴大爷平时就一个人住,儿子中了举,带着儿媳孙子早就搬走了,如今可能不知道在哪做官,反正极少和家里联系。

    梅珣头疼得很,线索到这里又断了,于是挥挥手让东方城滚蛋,自己打算回去等弥菊分阁那边的消息。

    东方城礼数做得足,当下行礼道:“其如此,下官就先回衙门了,殿下若有吩咐,尽管差人来使唤。”

    东方城一句“衙门”砸在梅珣脑门上,让梅珣突然回忆起一些事来。

    傍晚在衙门的那一场指认,吴大爷进门的时候健步如飞,俗话说“衙门门槛高,平民莫进来”,梅珣进去的时候都差点绊了一跤,吴大爷瞎着个眼,倒像回自己家一样。

    吴大爷对衙门很熟悉,至少经常去,很可能里面有什么他熟识的人。

    梅珣不动声色地看了东方城一眼,对方神色恭敬,看不出什么。

    梅珣扯出一个微笑:“大人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在下就成。”

    东方城弯了弯腰,带着几个官兵转身走了。

    宋厢月状似无意道:“这御史大人真是消息灵通,咱们即刻赶过来,他倒是后脚就到了。”

    梅珣“哼”了一声:“贺楼淮严谨了大半辈子,也没想过自己手底下就有个大蛀虫吧。”

    宋厢月赞同地点点头,却见梅珣又转过头来盯他,无辜道:“怎么了?”

    梅珣笑呵呵道:“你也不赖啊,随便到一个地方游历,见人一面就知道人家是此地御史。”

    宋厢月两眼望天:“哈哈,干我这一行的,可不得关注关注御史大人嘛。我说公子,你此刻该去衙门看看啊,关注我做什么?”

    梅珣哼了一声,幽幽道:“干行骗这一行确实得关注关注。”

    说罢,梅珣背着手疾步走了,宋厢月在后头半无奈地叹了口气,提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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