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有几只亦燃送的千纸鹤,它们全是她在上讨厌的数学课时叠的。一般的千纸鹤都是用彩纸叠成,她却选用周末在书法班报废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字不成字、书不成书的鬼画符,拆开看无疑是丑的,但这样叠起来,倒变得有些特别了。尽管她会由衷地赞叹大家墨宝多么遒美健秀,但仍然对书法练习感到枯燥无味,若非迫于“家风传承”的必要,恐怕早放弃了吧。

    谈起许家的家风啊,不得不说说她的爷爷,曾经在大学里头当教授的,几次三番作了人家批斗的对象,好不容易九死一生过了这劫,晚年又患上精神病去世了。爷爷可算典型的知识分子,年轻时尤爱书法,盼着生辰人家能送他几块不错的墨,若送他旁的物品,他便撅撅嘴满脸不乐意的模样,当然,这都是演给人看的。

    许家家风严明,亦燃的爸爸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自然对爷爷恭敬有加,甚至有讨好的意味。爸爸犯了错,爷爷教训他,说原来书塾里的先生遇见学生不听话,那是要上戒尺打手板心的。所以许爸爸一直以来信奉黄金棍下出好人的说法,对亦燃的苛责远大过奖赏,练书法不过日常生活其中一种体现罢了。

    因着爷爷去世早,爷孙俩几乎没什么感情。她早先尚不懂事,盲目地认为一切烦恼的根源皆来自爷爷,是爷爷的缘故爸爸妈妈才会强制她去做各种不喜欢的事。一旦完成得不如他们心意,便指责贪图享乐、败坏家风,可亦燃压根不理解‘家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总之绝不是什么好词吧?走到大街上偶然听路人说出这两字,她甚至浑身激灵。乃至于逢年过节时亲戚来访,人家开开玩笑,问家里最喜欢的长辈是谁,最讨厌的长辈又是谁?亦燃对喜欢的长辈表现出很犹豫,但问及讨厌的长辈,她会脱口而出说爷爷。

    等到小学五六年级,随着词汇量的扩张,逐渐满足读懂一些基础课外书的必要时,她便不再去理会外界的纷杂,专心投入到小说的世界里,求得一方净土。她喜欢看杂志,各式各样的女生文学还有言情小说,看入迷了也会自己动笔写一写。在写作上她无限追求华丽的辞藻,夸张的剧情,这对小女生相当受用。她把写成的稿子给最好的朋友们看,以前是小学同学,现在是夏月。有时候对方对她的小说抱有不错的兴致,她会干脆把小说送给对方。

    夏月的抽屉里,压在千纸鹤下面的就有几册,不过她嫌字太多看着费眼睛,大多数只读了几篇就放下了。现在亦燃不在身边,她反而想起了她,想起她的书,时不时翻出来瞧瞧。实话说,亦燃的硬笔字写得还不错,不说多么杰出,起码工工整整,字里行间透着秀气与端庄。夏月惊奇的发现,每隔几页或者十来页,中缝处夹着用于装点的干花或叶子,凑近了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芬芳。这些书没有正式出版过,因而全部采用手工制作,每一张纸都是许亦燃亲自裁剪的。

    虽然不愿承认,她的确是很想她了。

    卧在沙发上,耳边不断循环着她的声音,她讲过的话,做过的事,好似放映电影那样一幕幕由模糊到清晰渐次呈现,观众席上坐着唯一的观众,观影的方式很简单——闭上眼。

    明明只想握手,却拥抱了对方。一念之间天使投下的光束,她有种脚离开地面升华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躯体的自动化反应走在了前头,到夜晚,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道歉。事到如今她已不愿再纠结为什么向嘉兴和蓝老师会得知此事,且将它们全部抛诸脑后吧。

    当下互联网高速发展的时代,信件和邮局成为老掉牙的过去式,锁在人们尘封的记忆宝盒里,为主流的联系方式所替代。但傅海卿说过,写信是件极其浪漫的事,信可以跨越山海、跨越时空连接彼此。信是情感的寄托,是交好的凭证,是郑重其事的说明。所谓见字如面,即使过了很久,触摸纸张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纸上仍留有故人的温度?夏月当场笑了,他还真够孩子气啊。

    友谊的奥义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夏月甚少思考这些好似很哲学的东西,毕竟那太费脑子了,更何况想了半天没个所以然简直叫人烦躁。

    索性拿出纸笔,打算写一封真诚的道歉信,许亦燃定会喜欢这样的方式吧。她第一次写信,因此废掉了许多张纸。从抓耳挠腮,到思绪跃于笔尖,过程煎熬却令人上瘾。直到垃圾筐里装满废纸团,窗外的霓虹灯逐渐熄灭,整个城市陷入无边的寂静,终于写出了满意的内容。

    错误地将池吟夏当成临时搭档毫不自知,若说心中没有丝毫愧疚绝对是假的。只是如今这种情况,倒是苦了她。有时缺点看来是一种特点,有时又可能是伤害身边人的利器。池吟夏个性强势,的确适当收敛些更好,事到如今夏月的心境有了微妙的转变,心知与其责备她闹得不欢而散,不若悄悄以和平的方式告别短暂的友谊。取而代之以更舒适自如、恰如其分的同窗之谊。

    毋庸置疑的是,从此以往,许亦燃将在她心中永远保持十分重要的位置。她们又成了好朋友,但夏月觉得它不能称之为“和好”,而是一种重新认识、重新交往的新过程。具体的她说不上来,总之,它比普通的友谊更高级稳固,建立在互相信任和包容的基础上,是非常成熟的交往方式。后来蓝老师听说当天的事,哭笑不得地评价说:“孩子们果然没有隔夜愁啊,闹过矛盾一旦化解了,友谊反而比原先更牢固。十几岁的年龄正是可塑性强的时候,她们愿意认错服输,愿意付诸行动改变,最终获得成长。大人却是充满计较的,一旦撕破脸,大概再也回不去当初了吧,破镜难圆呐。”

    立冬的当天,傅海卿收到了来自爸爸的礼物,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的自行车。他笑了笑,问爸爸这辆车是否太大了,爸爸如是说你迟早会长高的,如果买小自行车,过几年就骑不上了。这话听着倒是令人高兴。

    因此他决定利用寒假的时间学习骑自行车,并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了董越泽。“等我学会了,下学期就可以像你一样骑车上下学咯,哈哈。”

    “可以啊。到时候你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碰上我闲得无聊的时候,还能出来陪你练车呢,嘿嘿。”董越泽抓了抓头顶乱糟糟的毛发,笑呵呵的很高兴。

    按本校的传统,本周轮到初一六班进行清洁周,同学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岗位上去,每天有三节课的时间用于清洁校园公共区域,结束后还会评比出一位“服务之星”。傅海卿被分到校门口的一大片区域,这里的活儿还算轻松,毕竟不比教学楼里要大费周章拖地,这里只需定时清扫落叶,细心捡走绿化带里隐藏的垃圾就行。董越泽被分到相邻的停车道区,那是一片狭长的区域,入口与梧桐树所在的空地相连,每当他觉得自己的活干得差不多了,便蹿到这边来找傅海卿说话。他们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下,扫帚和撮箕放在一边,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偷得浮生半日闲。

    “老傅,我说你什么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好管闲事。怎么连夏月交朋友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渣渣事你也上赶着管?哼,她爱咋咋地吧,我不关心。”一谈到夏月,董越泽分分秒开启连珠炮模式,每一句话都跟从舌头里叽叽咕咕弹出来似的,仿佛只有这样方能快速过掉这个无趣的话题。

    “这不算管闲事吧,我只不过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写封信给许亦燃而已。我们毕竟是……”

    “又来了,你又该说朋友朋友的了!”董越泽双手抱头向后靠去,一副“我简直不要太懂你”的表情。

    傅海卿摇头笑笑。他这个哥们,有的时候说话真挺一针见血的。他思考着下句话如何开口,忽见女孩的身影由远及近。

    “呼,可算找着你了!傅海卿!”居然是池吟夏气喘吁吁地抓着垃圾袋跑过来,给哥们两人吓了一跳。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跟我们一向不熟,突然找上门来指定没好事儿嘛,董越泽心想。不说料事如神吧,他这些年待人接物,还是颇有些识人辨物的心得。于是乎凑过肩膀去说:“你瞧,蹭蹭来事儿!”

    “池吟夏,怎么是你?”傅海卿站起来,询问道。

    “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蹿岗可是会被扣操行分的啊。一聊起劲,很容易忘了时间的。嗨你不知道,我们之前好几次差点被蓝老师跟班长的不定期查岗给逮住了,幸亏老哥我跑得,那叫一个快。”别说,董越泽自吹自擂的天赋算得上一等一的好,此刻当然不例外。

    池吟夏将垃圾袋搁置在脚边,甚至顾不上去整理被风拨乱的刘海。眼中有如暗室逢灯,透着闪闪放光的喜悦,摆摆手说:“不用担心,我的岗位是花园和草地清洁,校园内各个片区都归我们环卫组管,本来就可以到处走,蓝老还有向嘉兴她们不会怀疑的。”

    解释完毕,她拉着傅海卿直奔主题,说了一大堆她和夏月还有许亦燃之间发生的事,傅海卿却仍是稀里糊涂听不明白。董越泽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便替她补充说:“你那节课不是感冒,鼻子塞得难受去医务室了吗?她说的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

    “我们之间的情况就是这样。拜托,就像影视剧里的女主角和前夫闹掰,而我就是那个好心的男二,收容她关怀她,结果她前夫想通了跑回来跟她道歉,她马上就要和我分手重新投入前夫怀抱,那种负心女哎!”

    她一边怨声载道,一边欲哭无泪,干擦着眼睛,作为公认控制欲强又高高在上的人,竟被气得捶胸顿足,花容失色。且不论她的比喻是否恰当,傅海卿着实被她的描述讶异得张大了眼睛。“居然有这样的事,我了解了。”他点点下巴说。

    董越泽见他若有所思,生怕他再起慷慨之心,憋不住一把逮过他瘦弱的胳膊,遑急地叮嘱道:“喂喂喂,老哥,你知不知道现在他们都叫你什么,妇女之友哎!以前还好,也就是许亦燃和汪米涵她们两个爱来找你,现在怎么连池吟夏都……她不是跟你不熟吗?”

    他却用胳膊撞了撞董越泽,示意他别在池吟夏面前说下去。“没事。我帮人并不为谋求利益,是我本身乐于享受解开难题的过程。”

    话音刚落,董越泽紧接着辩驳:“正因为你平时乐于帮人,现在可好,个个儿都跑来找你,真拿你当万事通啊。”

    “你说得太夸张啦,”傅海卿的两块苹果肌被午间的太阳晒得微微红,笑容憨态可掬,“哪有很多人找我啊。再说,人家愿意找我,说明信任我嘛。瞧你说得跟我特意讨好人家似的……”

    “老傅!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她们俩的问题是没办法解决的!”见他不听劝阻,董越泽急得大声喊道,“因为她俩之间根本没有‘问题’!”

    奇怪,他说这话不明摆着没道理吗?剩下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三秒钟。片刻,傅海卿抬起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问不要紧,一问直接给他问傻眼了。这位一贯以聪慧著称的朋友,对自己轻易想明白的事情表示不理解,这是何等的耸人听闻。无可奈何之下,董越泽摊开双手:“还能为什么呢?你想想看,夏月凭什么和她玩?又凭什么不和她玩?”

    无需多想,答案自然离不开许亦燃。

    “对嘛,她们两个渐行渐远不是因为闹矛盾,仅仅是因为许亦燃回来了。既然没有矛盾,问题自然不存在,不存在的问题干嘛要解决它呢?换句话说,你纵然有天大的本领照样解决不了它啊!”

    ……

    “这不就结了?”

    “结了?”

    “结了。”

    那天之前,傅海卿从未如此佩服过董越泽,他原先赳赳武夫的小脑瓜竟突然之间开了窍,迸发出智慧的光芒了!傅海卿由衷地为他高兴,连连竖起大拇指说太厉害,太有洞察力了,溢美之辞滔滔不绝,闹得好像他完成了二十一世纪最伟大发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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