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看屋檐上的冰锥滴滴答答融化,奏响清脆美妙的乐曲,窃喜开学的脚步近了。在城里,每天吃饭、睡觉、写作业、裹在棉被里看电视,无聊透顶。倒不如过节来到奶奶家,至少能看金灿灿的油菜花,爬到山坡上呐喊,逛寺庙然后跪在佛像面前祈祷,虽说他从不信神佛,但觉得能跟着奶奶四处走动,赶场置办年货,比在家翻来覆去地看那几个固定的电视节目好玩许多。

    傅海卿虽出生在十一月,却不怎么喜欢冬天。他身形纤弱不抗冻,天冷下来,鼻尖和耳朵就不可避免地被冻得红红的,色泽宛如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儿,叫人忍不住逗弄。小时候生冻疮生得厉害,整个小拇指都好似烂掉了一般,又痒又痛,忍不住去扣,结果更难看了,还流血不止。到大些特意加强锻炼,才不至于过分受这个孽,不过外出时若忘带手套,十指的关节依旧会泛起淡淡的红。熬过今年严酷的寒冬,盼来万物复苏的初春,便可以看见堂屋前的小院里,大树下未扫清的薄薄一层残雪中,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新芽儿,嫩绿嫩绿的富有生机。

    自打爷爷奶奶搬回老家后,奶奶的精神好多了。趁身子骨尚且硬朗,乐此不疲地尝试培育各种瓜果蔬菜,时时打电话来向父子俩汇报进度,电话那头的她总是一副乐开怀的口吻。奶奶收获的成果,送到爷爷的手里,爷爷就将它们变成美味,说来也对,不栽花种果,不琢磨吃食,怎好打发退休后漫长的光阴。何况爷爷的手艺堪称一绝,转去三十多年,在酒楼里跑腿当小二,暗中偷师学艺,大约天赋使然,后来真混成一名打下手的厨子。他潜心学艺,不多久便晋升主厨,又因时运不济,酒楼倒闭,在奶奶的建议下改行会计。

    此外,爷爷喜欢饲养小动物,养了一只胖胖的大白猫,它懒得要死,成天蹲在凳子上打瞌睡,几乎不动弹,除了偶尔起来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不是爷爷,任谁叫它它也不应声,两个爪子揣在怀里,不嫌捂得慌,大夏天竟也如此。其他什么松鼠啊,兔子啊,鸟儿啊,司空见惯,没有爷爷养不熟的。傅海卿打心眼里自愧不如,为什么爷爷奶奶不管养什么动物植物都长得特别好,而自己连豆芽都种不发呢?

    年三十晚上的菜品花样繁多、别出心裁,在爷爷奶奶的共同操持下惊喜频出,与其说他们注重仪式感,不如说这是老一辈刻在习惯里的生活方式。初一不扫地,焚香祭祖抢春忙;初二放鲤鱼,年年有鱼年有余;初三贴赤口,五谷丰登迎灶神;初四开办席,报喜除霉接五路;初五扫晴娘,阖家欢聚包饺子,等等等等。

    就自家而言,初一的吃食固定得很有规律,一般早上是面,中午是汤圆,晚上必有鱼。天刚蒙蒙亮,勤快的奶奶背上背篓,出发到自家田里掐豌豆尖来做面吃,他就顺理成章地跟在后面上山,比起千篇一律冷冰冰的康庄大道,他更喜欢遛一遛四通八达、植被丛生的乡野小径,让奶奶教他认识各种野花野草以及农作物。

    小山上果树非常多,得益于肥沃的土地,雨量充沛的气候环境,种出的果子又大又甜。远近闻名的天府水城特产——黄金果,一般十一月上市,黄灿灿的挂满枝头,清香四溢,富含多种维生素、氨基酸,深受当地人喜爱,可惜此时看不到。脐橙、耙耙柑倒是漫山遍野结满了果实,光是奶奶顺道摘的量,足够从春节开始吃到正月十五,一家子齐刷刷变成黄脸人。

    夜晚,烟花爆竹噼里啪啦的响声贯彻云霄,四处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至半夜才冷清下来,傅海卿和爸爸挤在一张床上,背对背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们像港口等待出发的小船,游戏大厅等待匹配的玩家,等待着梦程序的加载完成。

    “新年快乐。”他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拔下充着电的手机,给她发了消息。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解下来的手表躺在枕头边一点点狭窄的位置,秒针滴答滴答走着,傅海卿一秒一秒数着。无论白日里有多少充实的活动填满时间,无暇顾及其他,夜静灯熄之时,总有纷纷扰扰的琐碎念头趁空档长出来。

    她是不是睡觉了?但愿如此。

    “我在乡下有好多趣闻,好想分享给你听,可惜你不在……”

    不知是否因为临睡前在奶奶屋里陪她看地方台新春档连续剧,一边看一边嗑瓜子吃酒心糖,没留神吃太多了,脸颊竟有些红彤彤的。起初以为是屋里炭火烤的,热乎乎的直冒汗,被奶奶逗着叫年画娃娃。

    “头好晕啊。”他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确认了真的是不胜酒力。“我怎么酒量差到这种地步,区区几块巧克力糖而已……”醉意给人一种困倦的错觉,但他硬挺着不肯睡去,盯着一小块手机屏幕发愣。

    上一条讯息显示的日期在大半月之前,不禁叫人狐疑,冷君兮啊,在你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呢?我只是你在学校的同学,并不是会随时联系的真心朋友?难道这些天,你就一点话不想同我说吗?

    她不想理我,好吧,不理就不理呗,我根本不在意,一点都不。

    乱七八糟的思绪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恶作剧式的肆意挤占脑部内存,他不得不耗费心力去清理这些没完没了生产的东西,或许可以把它们叫做情绪的垃圾。它们让人烦躁,简直就像滑稽的小丑在你的脑内空间随地大小便,而你作为空间里唯一的主人只好下场担当清洁工的责任。重复毫无意义的工作,让过度运转的机器嗡嗡作响,寂静中心脏的每一次跳动,皆拍打着前胸发出沉郁的闷响,如同法官敲下宣布判决的法槌那样凛不可犯。上下眼皮被无形的网粘连起来,意识发送抵抗睡意的命令,企图用给芝士拉丝的动作分开眼皮,很快宣告惨败。倏然,周身传来跌落悬崖的失重感,进而陷入虚空,恍惚看见红的、绿的、紫的光晕,放大缩小,扭曲变形,闪现一张由不同人五官拼凑出的古怪人脸……心事重重,一夜愁眠。今晚定会做个诡谲的梦。

    从浑浊的世界中恢复意识的他,蜷缩在一片沙海中。海风习习,掀起浪涛温柔地浣洗沙滩,要把每一粒沙都洗得洁净无暇。他发现自己赤着脚,小小的砂砾充满脚趾的间隙,痒痒的有点不习惯。距离这里不远处,矗立着微微泛黄的象牙塔,圆锥形的塔顶,还有下面一圈露台的栏杆部分,涂上了漂亮的蓝色油漆。

    塔的身后,天空多么湛蓝而美丽,一览无余,海鸥在附近盘旋,再望远处,水与天相接模糊了边界,尽管这样说很不合适,但他真的感觉眼前的一幕就像爸爸笔记本电脑里的壁纸一样好看。他自小长在内地,从未有机会见识碧海蓝天的风情,原来海是如此辽阔、包罗万象,海水永远会扑向岸边,拥抱途径此处的自由的流浪诗人,难怪多少人梦寐以求死后能魂归大海。

    美则美矣,却徒生寂寥,象牙塔孤零零地点缀在百米之外的海上,通向灯塔的路只有一条,他不知道为什么塔要这样建,为什么不能建在陆地上呢?

    不管怎么说,那座塔和大海一起构成了美丽的画卷,且将疑惑暂时压下,任由双脚不受控制地飞奔出去,在金黄的沙滩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他喜欢风轻轻吹打在脸颊上的愉悦,喜欢不停奔跑,不畏阻隔,放空大脑的过程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自己一生中最值得期待的时刻就在当下,仿佛穷尽毕生追寻的目标就在前方,就在那座遗世独立、孤傲冷清的象牙塔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终于站在小路的入口。

    一旁闭眼打坐的老人忽然站起来,他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看不出具体年岁。头发许久不曾剪过,长长的耷拉下来,又脏又黏又打结,活像千年的老树精,顶着一头快枯死的枝条。面前摆只双喜搪瓷碗要饭,一声不吭,镇上人都道其日日苦修,可敬可佩,多半肯赏些财物,助他维持生活。他总愿意在同样的垃圾桶边坐下,时间久了,大家渐渐地默认了那块地是他的专属位置。他性情落落寡合,大部分时间,嘴里咪咪吗吗念叨着奇怪的经文,在小孩子看来那叫咒语。作为我国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百年间融入了各路外国文化的海滨小镇,堪称一锅文化大杂烩,居民的传统普世观受到大幅稀释,取而代之的是开放包容的心态。尽管人们不了解他的所作所为,却始终保持尊重与理解。受到小镇独特的文化影响,比起朝他身上扔垃圾捉弄他,更多的小孩则认为他很酷,有的人愿意花上十来分钟蹲坐在旁边模仿他,合影留念,乐在逍遥。他没有反感也没有多高兴,似乎抱着身体长死在那的决心,多数游人旅客皆真心祝福他得偿心愿,坐化于此。

    老乞丐浑身颤抖着,许久不起身,如同连根拔起,好生吃力。他用沙哑腐朽的嗓音叫住了少年,劝他莫要前去那可怕的象牙塔。

    “可怕的象牙塔?你为什么这样说它,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可怕呀。”

    老乞丐叹了口气,指着他说:“年轻人,天真!”

    这教训人的口气格外令人不适,有股叛逆之火即刻烧起来了。“我偏要去看看!不关你的事!”少年执拗地说。

    老乞丐将拐杖往地上怼了怼,咳出一口浓痰,随后摸着他长到胸口的花白胡须笑了。

    “那你就去看吧!哈哈哈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咯。你还不晓得吧,你爸爸当年跟你一样,自从进去了以后,就再没回来咯!”

    “什么?我爸爸?你认识我吗?”

    “你小子,连我是谁都忘了不成。”老乞丐掏出一块抹布,擦了擦脸。

    可是他拼命盯着对方看,还是记不起来到底是谁。

    “老人家,虽然我想不起你是谁了,但既然你认识我爸爸,你倒是告诉我,我爸爸他为什么回不来了?”

    老乞丐眯了眯眼,凝视着远处的海平线,沉思了一下,然后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他听了之后相当气愤,转头就要走上小路。

    “因为我也没进去过。据说,象牙塔里有妖怪,你爸爸指不定是被吃了。”

    居然说出如此荒谬的话,惹得他更加火冒三丈:“我看你才像妖怪呢!来历不明的老家伙。”

    “呵呵嘿嘿,你知道老朽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守候在此处吗?”老乞丐非但不生气,反而主动说起自己的目的。

    少年不耐烦地问:“为什么?”

    “实际上,老朽并非人口中所言参禅论道,老朽唯一的心愿便是用最后的时间守住这座塔,明白吗?”

    他稍稍仰头,朝象牙塔的方向瞅了瞅。“守塔?塔有什么好守的。”

    “虽说我啊,是整个镇上最迂腐的人,你们年轻人不懂,迂腐有迂腐的好处,有些东西碰不得,总之碰不得!我不是搞迷信,就算用你们的方式,你们说叫什么来着,对,科学,科学的解释!也能行得通的。”

    他心想,这疯老头子胡说八道,神神叨叨的。于是轻飘飘地驳了回去:“世界上根本没有妖怪。”

    “妖怪,住在人心里。”

    老乞丐顿了顿,又说:“老朽没什么文化,更没受过什么学校的教育,然老朽多年阅尽人间沧桑事,懂得鬼怪不可怕,人的心堵住了,才可怕。上天垂怜,令我这老头子可以发挥生命的余热,候在此处开导像你一样的孩子,不让你们一辈子毁于一旦呐。”

    少年听得稀里糊涂的,表示不明白。

    老乞丐见状又道:“哎,你不信,我也拿你无法啊。老朽破例,让你进去见见你爸爸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想进去,先做好一辈子出不来的准备。”

    去就去,我又不是不敢。

    他马上甩掉老乞丐,踏上了通往象牙塔的小路。几百米的路途并不遥远,一路小跑很快便到达了塔下,比起前半程满心满眼的好奇与期盼,此刻却糅杂了几分彷徨。门没有上锁,真相近在眼前,爸爸究竟是死是活?如果他死了,他为什么会死,真的被妖怪吃掉了吗?如果他活着,他又为何终年藏于塔中,不肯出世?象牙塔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什么巨大的魔力吸引着爸爸,使他舍弃外界的人间喜乐,自甘困囚?

    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顺着旋转楼梯一路向上,爬到塔顶的时候,紧张与激动并存。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纸张、钢笔、保温杯,房间内的陈设再简单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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