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男人一眼认出了他,他也一眼认定了男人的身份。

    对不速之客的到来,男人表现得十分平静,他站起身,将敞开的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的变化,右手却机械式地伸出去搀扶伏在地上喘气的少年,好像机器人遵从着程序的命令那样,做的事情与本人的态度全然不符。少年虽隐隐觉得不对劲,却顾不得旁的,直接跪在地上大声说:“爸爸,你是我爸爸对不对?跟我回去,我和妈妈一直在等你团聚啊!”

    “没用的,我回去了,我的心仍在这里。”男人的语气不容商议,看待少年的眼神亦没有丝毫的怜悯,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是陌生人,甚至仇家。

    少年愣住了,兀自揣度着他的话语,不停地咽口水以缓解爬楼梯时急促呼吸导致的刺痛感,冲淡喉咙里的血腥味。他慢慢扶着墙跟站起身,平视男人的模样。

    “我早知道你有一天会来到这里,所以很早以前便想好了如何对你说。外面的世界不是我想要的世界,人们为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奔波,一点点磨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高贵、最洁净的,他的思想,他的灵魂。我希望我的世界是一抹纯正无暇的蓝,你瞧,像外面一样,碧空如洗。多少年来,我每天在这儿看着天,描绘着心中美好的蓝图,过着于我而言自在、惬意、潇洒的生活。”说着,男人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发自心底的笑,与刚才面无表情的假人样形成了不小的对比,他看在眼里,只觉天旋地转,一时不能消化其中的含义。

    男人扭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无视少年匪夷所思的神色,继续说道:“别看我从不出门,我一直在四处走,四处遨游呢,我的心灵从未停歇。在这个纷繁的世界里,我只想寻一份纯粹。我不会离开象牙塔,除非有一天人间遍地象牙塔。我会始终追逐我理想中的世界,不死不罢休。”

    “我、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的世界宛如海市蜃楼,虚无缥缈不切实际,难道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看你根本就是疯了!我想过千万种可能性,想过你有多少不能明言的苦衷,你却告诉我,事实上你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们不管不顾……啊啊啊啊啊啊!”少年抱着后脑勺痛苦地摇晃和□□。

    男人依旧不为所动,像看一个奇行种那样,直勾勾地注视他儿子的一举一动,并反问道:“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不应该同野兽一般,受到基因本能的驱使而歇斯底里,或者发狂、纵欲,被体内无法自我控制的激素所左右,进而产生愉悦,并继续下去,自以为那是自己享受、渴求的吗?愚蠢!”

    他沉吟不语,任由男人持续讲述他的观点。

    “人,生而有罪,故人性本低下。拥有人性乃是一种惩罚,一种劫数,全心修行,意在为自己存在本身赎罪。人性最为邪恶,束缚人性,消灭人性,就是斩六根,还清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此,才能坦坦荡荡地接受智慧与真理的洗涤!”

    “痴人说梦!人性是与生俱来的,不可能被消灭。”

    “修身养心去除杂念,尽早脱去肉体凡胎,这有何不妥?数年来,我平等地憎恶着世上的每一个人,他们身上都带着浓浓的恶臭,”男人本能地想要呕吐,“和畜生没有区别。整个社会,就像一锅用肮脏的老鼠煮成的粥,奇臭无比,我惟有离你们远一点,再远一点……守住唯一的净地。”

    “可你也是人,也活在地球上,不要企图改变这一切,你在做无用的事。爸爸,我劝你早些清醒过来,跟我回家,不要成天胡说八道了。”

    “没可能。”男人再次直白地拒绝了少年的请求,“呆在象牙塔,是我最好的选择。战胜人类恶俗的劣根,粗鲁、无知、野蛮的人啊,我的意识领先你们太多……”

    少年拾起桌上零散的纸张,用食指发泄式的怒戳上面天方夜谭的符号与文字。“人吃五谷即为俗,你每天在这里难道就不吃不喝,只用纸笔写写画画作为消遣,熬过漫长的时光吗?”

    “呵呵,我记录我伟大的智慧结晶,供后世醒悟者追随,才不是你想象中庸俗无聊的消遣!”男人侧过脸,表示嗤之以鼻。

    “所有人都一样,是地球上的寄生虫,因此我也怨恨自己,怨恨我生为人的身躯,厌恶脑子里凭空冒出来的毒瘤似的想法!它们无形无质,却证明了我的失败。”

    少年充满鄙夷地唾弃道:“当然,你绝不会成功的。”

    男人噤声片刻,忽然莫名其妙提起她:“别自以为是了,你也离不开的,对吗?包括你喜欢的那个人在内。噢,残酷的现实!她不是冰,没有生命的体征,她是人,是人就会落入俗套,是人就包含与生俱来的七情六欲,所谓高雅的外表,纯洁的灵魂,一切的一切皆是假象,假的!”

    “你对我留在此处的理由感到不解,嘲笑我,认为我是个疯子,可你又何尝没有住在你幻想中的乌托邦?哈哈哈哈……你的灵魂照样走不出囚笼……承认吧,得不到悔悟的可怜人,倘若你继续保持你那小孩子心性,与我辩驳,就更加彰显你的鼠目寸光。”说到后半截,男人特地挑了挑眉毛。

    该死,该死!竟敢拿她讥讽于我!

    少年人拳头紧握,青筋暴起,脸色好比烧红的煤炭,鼻孔充当烟囱的作用喷出白气,双眼充血,瞳孔随胸腔的起伏同步颤动,怒不可遏。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领,大喝:“你真够大言不惭!”

    男人不但没有害怕,反而一如既往冷笑道:“你说,喜欢一个人就要与她恋爱么?大错特错,可笑至极。世人均有不堪的一面,你应该远远地站在旁边观赏她的美,而不是凑近了揭开她朦胧的面纱。好比薛定谔的猫,我们假设它有黑、白两种形态,不打开箱子,它有可能是白色,也可能是黑色,我们不知道。假如你喜欢白色,你可以一直坚信它是白色,若是打开了箱子,它就可能朝着你不喜欢的方向去,噢……太糟糕太可怕了。有些事,不必一定要悉知真相。”

    “一派胡言,强词夺理!”少年挥舞双拳,每一下都重重地捶打在男人的胸膛。

    男人口吐鲜血,眼中金光不减。“我大发慈悲施与教诲,你还不感谢我。”

    “我真后悔今天来找你,后悔对这座该死的象牙塔产生好奇,我被无形的羁绊牵引着,我错了,我竟误以为那是命运的指引!你不是我爸爸,你是恶魔,是老头子说的妖怪!”

    “不,你没误会。命运指引,心与心流动,即是世界的运作方式。我们彼此联结,又彼此孤立。我存在于属于我的单元世界,当我闭上眼睡眠的时候,世界关闭,烟消云散,当我醒来,世界重新启动,按照我离开时的状态推演事物动态发展的规律,呈现新的全息宇宙。我们相互通讯,但我所见者绝非真实的你,我所见你,不过是你将你的意识主观投射到我的世界中来。我见到的是和你本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也可以说成傀儡。”男人解释说。

    “你伴随意识投射的开始出生,于意识投射的结束时消亡,这不是你的终点,待下一次意识投射开始,你会再次出生,再次消亡,循环往复。因此死亡就和睡觉一样,死亡等同彻底的结束了投射,不再开启新的轮回,你的意识已经湮灭,回归寂静了。”

    男人双手抱胸,食指有条不紊地击打另一侧肘关节:“我的世界随我生而生,随我死而死,我死了,你的世界仍在继续。因为我在你那也如傀儡一样,即使你能触摸我的身体,感受我脉搏的跳动,但这些都只是感官上的模拟,看得见、摸得着不代表真实,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代表不存在。我没有实体,我表现为意识的活动。所以我的退出,毫不妨碍你‘游戏’的继续。”

    说的什么混账话!牛头不对马嘴。少年气急败坏,不知如何反驳,他张开虎口,作势遏住男人的咽喉,男人仰头,高傲与不屑尽在眼中,他忍不住问:“你不怕我掐死你?”

    男人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险些忘了,男人一心求死,且期待有朝一日死得其所。男人坚定了然的神态成为了最好的辨识符号,哪怕化为一缕青烟,少年也是认得的,十年,二十年,过多久都认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儿,捉弄似的吹向少年的脸庞。面对威胁、质疑,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轻飘飘的像个抓不住的气球,不论少年怎样用力奔跑,踮起脚尖,一阵风来,神州万里自在漂泊。

    “我想着你,你就来了,外面那个老头拦不住你,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过,我对天意的理解倒并非老天爷或者上帝那么简单,嗯,我想想,该叫什么好呢……姑且称作原点吧,刚才说到意识的投射,那么谁创造了我们的意识呢,谁主张了这场投射的行为呢,答案就是‘它’。我是唯一看破秘密的人,我不怕你怎样,毕竟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蓄势待发的活火山,象征绝望的岩浆,滚烫赤红的岩浆,在黑色表皮下翻滚涌动,四处蔓延。男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不加速着火山的喷发。

    听到这,少年已然面目扭曲,他一边哈哈大笑,击打手心,快速挤压空气爆发出干脆响亮的掌声,一边后退几步,弯腰捂住痉挛的肚子,顺手擦去眼角不慎挤出的一滴泪。干巴巴的笑声有如唢呐凄厉的哀鸣,自上而下穿透整座象牙塔。随即深深吸入几口空气,确保自己尚持有身体的支配权。“好,好!说得真好啊,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去死呢?!”

    此时此刻,他对男人的厌恶达到了顶峰。与其拥有一个狂悖无道爸爸,不如没有爸爸来得好!

    啧……男人嗔笑的表情值得玩味。“瞧你目眦尽裂三观尽毁的样子,果然还是年轻,少不更事啊,不妨再跟你啰嗦两句吧。成神、成仙,不过是世人贫瘠的想象罢了。你不会当真以为我在实践世俗意义上的修仙吧?”

    “不然呢?”听了这许多不经之谈,少年已是浑身疲软,精疲力尽苦苦支撑,体力渐渐降低至临界点,奈何不住哐当一声跌倒在地,只能勉强扶着椅子腿借力撑起身子。他半躺半坐,眼底呲呲冒火,怒视着不过一两米开外的精神失常的可怕男人。

    “修行,目的是为意识的永续,只要我们生活在这个硕大的地球生态圈,意识总有一天会随着□□的死亡而湮灭,唯一且最好的办法就是突破自身限制,实现划时代的超越。人类的身体非常脆弱,容易滋生各种疾病,未来的方式指向去本体化的方式……我一直在研究突破现有维度的方法,你所见的纸张上就是目前演算的成果,固然,你不可能看懂。”男人居高临下,两手插进裤兜里,挑了挑嘴角眼里却见不着半点笑意,占尽了不可一世。漠视对面骨头散了架似的脆弱孩子,侧耳聆听他口中低沉微弱、时断时续的挣扎喘息,不禁发出嗟叹,同预料中的一样不成气候。

    悲哀,他的儿子同地球上其他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是一丘之貉,固守老套的认知,小小年纪却如千年王八冥顽不化。仅仅普及一些基本的观念就能击垮你的心智,在你眼中我看不见任何希望的火苗,亲眼目睹你一蹶不振的模样,对我是多么的不幸啊……男人心想。

    “人类,最卑鄙可憎的物种,烧杀抢劫,掠夺其他动物的生存空间,破坏自然,把地球搞得乌烟瘴气,把海洋当成最广阔的垃圾处理站,你说够不够可恶?竟敢自诩地球的主宰者。通过破坏地球,满足自身原始的欲望,享受以别人痛苦换来的快活。尽管我讨厌畜类这些低等的物种,但我仍然反对人类对其他物种的轻贱,随意支配它们的生命,恶心透了。”

    “你不好奇吗?我极力推崇,极力追求的理想世界,究竟什么样?现在我告诉你吧,我认为美好社会的形态,首先务必除去所有人类,其次筛选高风亮节、怀真抱素之士的意志留下。真正做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彼此平等友善地交流,博古论今共商国是。围绕天地乾坤、灿烂星河,畅游浩瀚哲学的汪洋大海,研讨当今科学技术之变化……啊,想想都觉得其乐无穷。”

    “不要说了,停下,请你停下!”少年忍无可忍,出手打断了男人的白日梦,“拜托!不要再给我念紧箍咒了,我的头很痛。你的一个个字眼像一只只小蚂蚁爬来爬去,啃噬我的脑子。我只关心一个问题,既然你对你的理论如此自信,请正式回答我——你,什么时候死。”

    狭小的圆形房间内,男人摇摇头,不为所动。他踩着猫步轻轻巧巧挪动到少年跟前,微一偏头,凑到耳畔压低了声音,开口拨弄他喉咙里那根受潮坏掉的“琴弦”,弹奏出闷沉的呢喃的呓语声,钻进耳朵里痒酥酥的,令生长在那的小绒毛统统站了起来。他只说了四个字:“梦醒时分。”

    真应了一句老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身边的物体依次坍塌消融,一如骄阳下融化的冰棍,又像火柴燃烧,侵蚀着羊皮纸文书上绝美的意大利斜体,似真似假,弄假成真。眼前一片眩晕,他感觉脚下空了,来不及呼喊救命,整个人便垂直坠落下去,自由落体式一头扎入近岸的水域。

    眼睛被沙子全迷住了,海水没过了肘关节,他跪在其中,四肢并用,不辨方向地胡乱爬行。爬啊,爬啊,直至一阵浪打来还给他光明。

    咯咯咯——屋外雄鸡破晓,一道道尖利的长鸣划破混沌之境,被破坏的‘伤口’处隐约向内渗透出浅浅的金黄,瞬时将妖异的琉璃彩树、画阁朱楼吸收不见,迷失的人于梦境与现实交汇的浅滩流连。

    满身伤痕却觉察不到痛感,他走啊走,向天涯海角的方向前进,行至陆地的边缘,迈入天空道道缝隙中去,终于听见了爸爸真实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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