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爸爸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手机仍贴在胸口处抱着,记不清昨夜何时睡过去的了。他感觉身体正在被爸爸的大手掌轻轻拍打着:“小迷糊蛋,是不是昨晚玩游戏入迷了?睡觉都不肯拿掉它。”

    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两眼肿泡泡的很难受,只想静静躺会儿被窝,享受睡眠之余最后的一缕温暖。他一向不是嗜玩游戏的人,很明显爸爸疏忽了,不过也好。既然提到手机,那么先看看现在几点钟吧。不料刚刚点开,弹窗上惊喜地现出冷君兮发来的新年快乐一则。他努力遏制住喉咙不要发出雀跃的声音,然后做贼心虚似的瞬间息了屏幕。瞥一眼爸爸,他正从行李箱里翻找什么,并没有看这边,呼,还好还好。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爸爸最后拾起一双崭新的布鞋,奶奶送给他的新年礼物。他将一只仅穿袜子的脚放在鞋边,粗略比划丈量布鞋的尺寸,同时随意朝床头傅海卿的位置瞅了一眼说:“醒了就赶快穿好衣服洗漱去吧,今早你爷爷做了酒酿圆子,爸爸在堂屋等你。”他脚向前一蹬,再把食指中指插进脚后跟,用力向上扣,噌的一下,鞋子就穿好了。爸爸高兴地站起来,整理坐皱的衣摆,原地走几步,跺跺脚,看来对新鞋首穿的体验格外满意。

    “什么?酒酿圆子?我不要吃那个,我会醉倒的。”

    没等爸爸回答,他立马又说:“对了,爸爸,你是——”回忆起昨夜扑朔迷离的梦,忍不住浑身一哆嗦。“你是唯物论者,对吧?”

    爸爸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过来。“对啊,怎么了?”

    “没事。”傅海卿鼓足一口气吐出去,心安了不少。

    正当爸爸疑惑他儿子什么时候开始对哲学产生兴趣的时候,门嘎吱一下开了,奶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要找什么东西,两只花袖套在放衣服的杂物篮里急匆匆地翻来搅去。她带着紫灰色头巾,汗水顺着鬓角处垂下的花白发丝流下来。别看她年纪大,口舌可快,说话利索得不行,不需要的玩意一抓一大把往床上扔,口里也不肯歇着,两瓣嘴唇一张一合,唾沫横飞,指摘爸爸的不是:“个么大天了,尿罐子不晓得倒哇。”

    在奶奶面前,爸爸永远没有还嘴的权利,他像个大孩子,尴尬地摩挲着手心,红脸道:“是,今早起晚了,等下就去倒。”

    奶奶从篮子底部翻出了毛线球和针线,一股脑揣进围裙正中间的大口袋里,转过身骂骂咧咧地说:“啥时候能指望你做事,眼里没活儿的!”说罢端起地上那红花双喜鸳鸯夜壶往外走。

    彼时傅海卿才刚磨磨蹭蹭的坐起身,路过的奶奶只瞥了一眼,便察觉不对。“呀,这孩子小脸儿怎会这样的红?”

    奶奶连忙将那壶冲地上随便找了个空地一放,腾出手去测量他额头的温度,正反摸一摸,再把自己的额头抵近了作对比。火急火燎骂了好几句粗话,最后说:“发烧了!发烧了!孩子他爸,你不会当心点的!”

    “奶奶,我是酒精上头了。”傅海卿眯着眼睛,靠在床头。

    “小孩子懂什么。”

    奶奶仓促使唤着不争气的老爸,满脸盖不住的嫌弃。“快叫他爷去!瞧这,烧昏了头开始说胡话了都。”临走不忘往厨房去捻几个刚出锅烫手的包子,裁下油纸抱住(没有油纸的时候通常用的是报纸),生怕他去了医院没饭吃。

    一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奶奶收拾包袱,爷爷跑到后院去开卖菜用的三轮车,爸爸为他换好衣服背到车上。几番操作下来折腾到十点多,傅海卿终于被送往了县上的医院,诊断之后暂时入住急诊病房。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急诊科热闹非凡,大过年什么喝酒喝到吐的,鱼刺卡嗓子眼儿的多得要命,谁说不是呢,高兴上头极容易做傻事。据说由于床位紧张,下午状况刚有所好转,便立即被火速安排转去了普通住院病房。

    和其他病房的规格一样,三楼08号病房有三个床位,目前只有靠窗的25床入住,之所以三选一选定25床,是因为近水楼台,便于观望窗外的景色,盼能改善改善病中低落的心情。谁知真正躺下来后,发现那样的角度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花板发呆。

    纵然高烧大半退去,四肢仍旧疲软无力。他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看着液体一点一滴慢慢注入自己的身体,漫长的时光竟是如此无聊孤独……由于过年意味着结束和崭新的开始,乡里乡亲重视非常,抛开重症不起的病人,大多数医患都特批回家了,整座住院部冷冷清清,连值班的护士都不怎么愿动嘴皮子,没活干的时候干脆跷二郎腿玩手机。

    爸爸拿检验报告单回来了,紧跟着爷爷奶奶皆是满面愁容,傅海卿怪道是出什么大毛病了不成,实则不然。“没事,烧退了休息几天就好。这些是医生刚开的药,嘱咐一日三次,爸爸监督你好好按时吃。”说完放下一袋子药,胶囊、冲剂应有尽有,还有小瓶装的维生素。

    真够多的,烧退下来不就结了吗,怎么开药如此多,现在的医院真会小题大做。他一向讨厌吃药,尤其是大得喉咙眼都塞不下的药丸,每顿吃一大把,能让人糟心一整天。

    “噢,好。”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看了一眼爸爸身后,爷爷歪歪斜斜倚着护栏,嘴上叼个福尔摩斯同款烟斗,有事没事闲下来嘬吧嘬吧。没错,退休过后他为了戒烟瘾,犯毛病的时候时常拿空的老式烟斗缓劲。人老了果真是会返老还童,瞧爷爷的眼神,和小孩子用安抚奶嘴差不多的陶醉。奶奶惆怅,“爷爷奶奶,你们回去吧,家里的鸡还没喂呢,留爸爸在这边陪我就好了。”

    “小心肝,你可把奶奶吓坏喽!”奶奶捂着胸口,不住地叹气。“说这怎么,怎么就发烧了呢?啊?死老头子,你说是不是,怪哉嘞。”

    “受了风嘛,还能哪么样?”爷爷的破锣嗓子,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很难不令人联想到打满补丁,边缘毛毛躁躁的烂布,刮起风来半点挡不住。即使说粗话亦有道不尽沧海桑田之感,嘶哑的音色像站在沙漠边缘腐朽的枯木,名为永远的指示牌。

    爸爸按开手机瞄了眼时间,随即转过身,“妈,你回吧,有我照顾呢。家里不是有事要忙吗,快去吧,免得耽误了。”

    他感觉身体很沉,疲于动弹,索性闭上眼,不再应付说话。

    “哎,是!你好生照顾,我跟老头子回去瞧瞧,下午得空再来啊!”奶奶依依不舍地凑过来捏了捏傅海卿的小脸,红扑扑的烧还没完全退,挂了水较之前好些了。

    “老头,别盯着看了,走。”

    只听房门嘎达一声响,他用尽气力腾地坐起来,突击询问道:“爸爸,你为什么和妈妈离婚?”

    爸爸愣了一秒。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及此事,心里有些犯嘀咕,一时想不到好的措辞,只说:“嗯,爸爸妈妈当然有不得已的原因……”

    “不许骗我。”他合上双眼。

    同样的问题,不管问多少遍,得到的依然是同样的答案。“听话,小孩子不讲这些,等你长大以后会明白的,很多事,追根究底也没有意义。”

    看来你是不打算如实说了,傅海卿心想,好吧,我会自己想办法查清楚真相,从现在开始,不依赖任何人,靠自己的力量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我自己,绝对有独立行动的才干。爸爸,你总是把我想得太简单太幼稚了,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按理说我可以拥有对家里事务的知情权。你不说,我照样有办法知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与其埋怨,不如亲自揭开谜题。他心底不断重复诸如此类暗示的话语,眉目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最初的目的分明是自我安慰,看来并没起到很好的效用。

    “睡着了?”爸爸问。

    傅海卿没应声,苍白的嘴唇微张,将错就错佯装睡着了。他暂时不想看到爸爸的脸,更不想多说一句话了,好累,好累,明明人不大,却怀着满满一箩筐的心事。很快,伴随药物的作用,他真的睡去了,不过,这一次他睡得很安稳,没有什么奇怪的梦来搅扰他内心的一方清净。

    为了更好的疗养环境,没过几天,爸爸就提前打包行李向县医院请了辞。虽然身体尚未痊愈,虽然带着对爷爷奶奶很大的依依不舍,他还是主动调整状态,适应了当下身不由己的现状,随波逐流,按照爸爸的指示做传统意义上的乖小孩。他想,他必须成长,成长起来才有力量,才有决策权,有了决策权做决定才不至于被大人干涉和反对,考虑将来要去往哪里,要做什么,一步步走出自己理想的人生道路。所以,现在必须忍耐。

    不能沉不住气,不能让爸爸发现自己的想法,这是第一个秘密,对爸爸保守的秘密。爸爸教过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但他大抵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儿子竟然会把这套用在他自己身上吧。

    病情痊愈之初,傅海卿立马投入了骑车的学习之中,原定计划由爸爸来教,但现在他决定约上董越泽还有陈叔叔。自打做过那场奇怪的梦后,他始终对爸爸有些放心不下,冥冥之中觉得爸妈当年的事另有隐情。而且,梦中所见与爸爸有着相似面庞的男人,他会是君梦蝶吗?说实话,为什么下意识地觉得君梦蝶非得是个男人呢?假如她是一个女人,也未尝不可。怪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该向何人倾诉,这种事即便告诉董越泽恐怕他也难以理解吧。心坎堵得慌,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是一剂最好的镇定剂,去舒缓这场噩梦的后遗症。

    经过线上商议,三人约在公路公园见面,那里大路平坦,空气清新,人迹罕至。虽然有一处小湖泊,不过问题不大,只要避开湖泊附近练习即可。以前农村有数九的习俗,说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如今算几九了?他看着树杈上三五成群,点点成聚的小雪点儿,恰似白梅花冰肌玉骨,于百花枯败的霜寒天里孑然一身。街上行人不过两三粒而已,细想来《湖心亭看雪》中的描写再恰如其分不过了,他们三人穿深色羽绒服置身空旷的黄草地中,正如三粒黑米。

    陈叔叔边走边打趣说,黑米不如紫米好听些。傅海卿转眼看,提醒陈叔叔眼镜起雾了。陈叔叔便摘下眼镜,唤他帮忙擦一擦,可傅海卿仔细擦过之后,发觉左镜片上有个小小的黑色污点,怎么也擦不净。

    “确实。它啊,脏兮兮的像画布上擦不净的污点。在我视野里挥之不去,每每注意它,平添一份心头堵。”陈叔叔笑呵呵地接过擦好的眼镜戴上,若无其事,继续同他说说笑笑。

    他奇怪为什么陈叔叔说话的神情,似乎压根不把它当回事,而且不像故作轻松。

    “哈哈,你太小了,难怪你不懂。”陈叔叔耐心解释道,“去不掉的污点就放下它吧,我时常忘记它的存在,除了刻意擦眼镜的时候。当人心态足够豁达,存在也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了。眼镜嘛,自我工作之后,戴了太多年,习惯了。”

    二人并排走,陈叔叔背着双手,不急不慢地讲述,令人想起站在台上讲评书的老先生,字字绵长:“若说起来,人生在世谁没几个犯错的时候,谁没几件追悔莫及的事,谁没点过不去的坎呢?所谓圣人,从古至今都是稀缺的。木已成舟,放下不堪回首的过去,才能称之为真正的无视了它。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重要的是,你要和爸爸好好生活下去。”

    两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十有八九陈叔叔看透了他的心事,故而拐弯抹角地出言相劝,他虽领会这份好意,然早已下定的信念绝不动摇。惟有彻底看破执念,方能不负过往殷切的期盼,迎接释怀的一天,作为当事人之一,他不允许自己糊里糊涂蒙在鼓里走完半生。脑海里有一种深刻的愿景,多么强烈、迫切的希望能亲自了结一切啊!这些感受,身为局外人,陈叔叔怎会知晓?参与释放的过程,触及执念的核心,驾驶压路机向前撵去,将爸爸心中的执念,同样亦是自己的执念,通通压得粉碎。岂不大快人心呢!他悄悄别过脸,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曾几何时,自己竟学会和某些社会上的老油条一样,开始说场面话,做场面事了。

    “喂,等等我!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紫米黑米的,搞得我产生一种肚子饿的幻觉!”

    傅海卿望了一眼掉队适才追上来的哥们,他龇牙咧嘴地埋怨两人丢下自己走掉,还摊开手炫耀他用一小撮半融化的雪捏成的一只小雪人儿,它斜眉歪嘴的透着一股傻气。陈叔叔被逗乐了,说不妨多捏几个,放在一块凑成一大家子,指定有趣。“好主意!到时候拍照上传到空间里,给大伙都瞅瞅我的杰作!”董越泽大大方方咧开嘴。同一个世界,不同的人生,他是多么开怀啊!大约天气太冷,朦胧的雾气笼罩着眼瞳,叫人忍不住眨巴眼睛,如果可以,下辈子做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吧。

    “好啦,先不忙玩雪,等小傅练习完,咱们说不定能找到雪更干净的地方,走吧。”陈叔叔拍拍董越泽,和蔼的笑容牵出两条鱼尾纹,他笑的时候看着比严肃时年轻,活泼又充满童趣。

    董越泽应道:“说的没错,没有杂质的雪堆出来更好看。”说完越过剩下两人,干劲满满地朝前方大步走去。

    “哎,前面有块空地不错。不如去先活动活动关节,如何?我跟你们一起。免得我啊站在旁边光看怪尴尬的,可不许嫌弃大叔我碍事啊?哈哈哈。”随即补充说,“当你们感觉脸颊和背部汗津津的,差不多一簇刚刚点起的微弱篝火的状态,算热身完毕。然后咱们稍事休息,即可投入正式训练。”

    “嘶,真冷啊。”数九寒天,他习惯用猴儿跳来热身,一种类似高抬腿,两脚交替点地的姿势,颇有解放天性的感觉。加上摩擦双手,吹小哨转移注意,应对户外冷空气的侵袭便不那么力不从心。由衷感叹,时下天寒地冻的还跑出来学骑车,真有毅力,若不是他恐怕没人愿意出来作陪。“谁让我董越泽是你傅海卿的好哥们呢,小事一桩啦不用感激我!”

    跟在后头哆嗦的傅海卿笑了,天蓝色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遮住嘴却掩不住上面一圈笑意满满的卧蚕。毛茸茸的兜帽全方位包裹,手套也是只露出半截指头的款式,裹得像只圆滚滚的胖胖小小的粽子,两步一跑三步一跳。回答说他才不是靠自律呢,主要担心开了学没那么多闲功夫学骑车,届时只能等到五六个月之后的暑假才有机会,太漫长,他可等不及!说罢一个帅气转身跨上单车,险些把裆给卡住了,耍帅的下场有时就是这样的直接且残忍啊。

章节目录

梧桐树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拾浪ing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拾浪ing并收藏梧桐树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