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的乘客比起往日显得尤为稀少,三三两两分开坐着,各怀心事,有的塞着耳机静静观赏车窗外的景色,有的时不时掏出手机看时间,左右划拉两下,随后穷极无聊地放下手机。还有的人在闭目养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事物皆充耳不闻,不顾路途颠簸,人家照样坐在座位上稳如泰山不倒。雨时断时续地下着,道路湿滑不便骑车,傅海卿将书包抱在胸前,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凝视挂在窗户外侧一注一注淌下的水滴。太阳落山后,阴雨绵绵再无诗情画意,打比方说,积水不会倒映诗书里描绘的穿着旗袍的江南女子,它像个粗鲁的捣蛋鬼小学生,集脏污于一身,随时埋伏在松动的地砖底部等待某个倒霉蛋路过。跳出来说,恭喜你,中奖啦!不过凡事皆有两面,较之晴天的好处是,人们会集中精神抱怨这雨耽误了多少正经事,仿佛若非这雨不合时宜地下下来,他们什么事儿都能办妥。

    道旁深绿的草木难掩凄哀的颓态,模糊了,模糊了行人的身形只剩雨衣五颜六色,大块大块地铺张着。鲜明的色彩却没给人美好的感受,如同站在沉闷画卷中身不由己的人物,披着美丽的袍子形成富有悲剧意义的对比。车辆偶尔驶过未经改造的古朴城区,象征这座城市厚重历史底蕴的地方,某位老头下车了。他头戴毛呢平顶宽檐帽,手杵乌木拐杖,派头十足,背影像极了旧社会的老绅士。只在停车的三十秒内匆匆一瞥,古朴的青砖,泥泞的小巷,令人联想到电影中流血的、蒙着灰暗的时代。当然仅限年轻人寥寥几笔贫瘠的勾勒,大约对老绅士而言,则是他记忆中熟悉不过的青年时代。从小巷中走来的人,自然要回小巷中去。然而又在下个转弯,映入眼帘的新派建筑抢占了眼球。

    有电话接进来,他一惊,忙收回漫无边际的游思妄想,应答道:“喂?爸爸。”

    爸爸所说无非询问回家晚点的理由罢了。

    过去他谎称冷君兮是班上一位与自己关系要好的男同学,彼时爸爸愣了一会,他担心他的请求不会被接受,实际交谈中爸爸仅列举了几点对人身安全的顾虑,顺势提出合理的要求而已。即他可能会时常和所谓的男生朋友,放学后在爸爸能接受的时间范围内逗留一阵再回家的请求。值得一提的是,爸爸并未表现出任何对冷君兮性别真实性的怀疑,他知道那不代表爸爸真的未曾怀疑,有时,说谎潜在的逻辑不可以被简单地划入恶意,这点对双方来说都一样。别小看谎言常常被忽略的功用之一,使人暂时或永久地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他还没想好究竟怎么向爸爸解释他和冷君兮之间模棱两可的关系。

    爸爸全程保持理性,用理性突破了传统父子关系设下的界限,把在意的条款通通摆出来,开诚布公的聊天,这就对了,是他喜欢的方式,一个人大凡超过十二岁,再被当作小孩对待就是不礼貌的了。父子俩保持长久默契的原因,就像游戏世界打怪升级,把每一次生活上的摩擦当成试炼,形成固定的相处模式,届时谁管它小怪或者大BOSS,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变不离其宗,他们从不忧心。往昔场场胜利的辉煌战绩,转化为充足的底气,使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所谓的叛逆期也好更年期也好,一切困难会在齐心协力之下溃不成军。假如有天得到了合适的机会,傅海卿认为他多半会有这种机会,抛开顾虑和爸爸谈一谈这件事,因为爸爸是值得信赖的人。不会歇斯底里,一味妄想通过吵架来发泄情绪勉强度日,从不着手解决矛盾的根源,给人感觉接近于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整场“谈判”进行得不说非常顺利,至少氛围愉快。

    今天也不例外,他如实将乌梅去世的消息转告给了爸爸。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手足无措:“原来是因为一只小猫咪呀。不过,流浪动物死在冬季确是常有的事,可怜的小家伙……”

    “我们把它埋在树下了,爸爸。”他的声调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想来此时也没什么能让人提的起劲的事了,就如窗外稀稀拉拉的雨一样,跟着凑热闹哭丧着脸。

    “卿卿,不必太伤心,如果你特别喜欢猫咪的话,我们家也可以养一只,像爷爷那样,好不好?我们一定可以把它养得胖胖的——”话音未落,电话另一头毫不客气地打断。

    “爸爸!”他抬高音量,“胖不胖根本不重要,就算养一只也不是乌梅。世界上没有哪一只猫可以替代小乌梅!”

    爸爸的回复无意触及了他心里的某根重要的弦,刹那间浪潮汹涌。他赌气似的刚歇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说:“难道随便塞给我个新妈妈就可以替代原来的妈妈吗?你不懂我的心情啊!”

    挂完电话,他盯着暗下去的屏幕反射出的自己,陷入迷惘,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情不自禁地同爸爸说那样的话,只觉得现在浑身冰冷,伤心极了。他把头侧靠在大大的背包上,潮湿的冷不知从何处取暖,不觉胸脯紧紧贴着书包,唯一可以靠的东西。

    纵然一别数年,弹指间已不复从前,不知该把对母亲的依恋投射到谁的头上去,左右不过拿习以为常四字搪塞自己。或许小乌梅乖巧可爱,亲切黏人的个性,让它浑然不觉中搭建起一座百分百安心的避风港。它容许人从中免费获得抚慰,它是位不会说话的朋友,听不懂人的言语却全盘接收疲于应对人际网络的喘息,是互相依赖,好似在同一屋檐下躲雨,那种萍水相逢的缘分。小乌梅需要食物,他需要毛茸茸的慰藉。可小乌梅本质是动物,不能同妈妈放在一块比较。

    然而又有一些共同特点。譬如:小时候,妈妈洗过的棉被总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将脸贴上去闻,淡淡的棉脂香若有若无,干净温暖,妈妈的亲切和熟悉感就附在上面。可以想到她那双洁净的双手,浸入充溢泡泡的水和花香型洗衣液混合物的盆底,首先将衣物难洗的部位揉搓数遍,再大致拧干丢进洗衣机强力清洁。所以妈妈经手的衣物、枕头被套、袜子等,都不会变形发硬,晒过太阳的舒适感一如爽朗的夏日,崭新如初,丝毫不破坏衣料原本吸汗亲肤的特质。不潮不燥的午后,跟着妈妈到顶楼收晾晒好的床单被套,躲在一旁偷瞄邻舍花盆底下,钻出来的两队井然有序前行的蚂蚁,恰如诗中所言: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想小乌梅享受完同学的投喂,吃饱喝足露着小肚皮躺在太阳底下惬意地眯起眼睛,它的喵生中也有那样幸福的时刻啊。他蹲在一旁,轻揉它蓬松柔软的毛发,才不久它被大伙儿张罗着带去宠物店洗过澡,香喷喷的便没有其他流浪猫四处钻垃圾桶臭熏熏的气味了。猝然地,他感觉自己化身成为一只猫儿了,正在共情着小乌梅的幸福,但看它的反应习以为常,似乎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同类。感觉很奇妙,无法用语言诠释,他只能说,某一瞬间小乌梅让他短暂地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用一个词概括,叫作什么?幸福。

    假如赋予小乌梅三分钟说话的能力,采访它幸福的秘诀,它大抵会丢给人六个大字:吃饱饭,睡好觉。它不在意自己是脏是臭,人类才在意这些呢。有温暖的巢穴,有足够饱腹的食物,足矣。简简单单最幸福!动物们幸福的阈值比人类低许多,人会思考,会说话,所以想得多。烦恼追随环境的改变,年岁的增长逐步消失又形成,恰如一句老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通常是这样的,由于不满足,人们越来越难触及真正的幸福了,他想。幸福到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它既不告诉你什么时候来,又不告诉你停留多久。搞清楚幸福的时候,大多已坐在藤椅上垂垂老矣。

    车辆仍不急不慢地行驶着,穿过各色的街道,没有带伞的行人脚步匆匆,十字路口堵车的司机烦躁地按喇叭,瞬息将人拉回现实,哔哔哔,哔哔哔哔——杂乱的高分贝噪音此起彼伏,伴着急转弯掀起的泥浆,溅到哪个点背的家伙裤管上,左不过站在路口冲肇事车辆远去的方向跺脚大骂罢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忆往昔历历在目,犹记老祖宗的告诫,切不可沉湎于过去。静静等待混乱的交通秩序自行恢复,车辆缓缓驶离浆糊似的拥堵地段,他托着下巴开始重新整理思绪。当真家中双亲的关系,与电视剧里演的感情不和而离婚的夫妇是同一码事的话,他绝不至如此耿耿于怀。可笑他们明明有不止一个复婚的机会,毕竟离婚可能解释为冲动之举,万不得已的下下策。但很多事情用不着当事人求证,时间自会给出答案。人与人的感情恰如善变的水,随着温度升降在三种形态间相互切换,又像大卖场里清仓处理的服装,它们也曾是店里风风光光创造销量奇迹的流行款,是销售员拿着提成买包提车直奔小康的飞跃阶梯,可它们照样被下个季度新潮的时尚单品所替代,唯有经典款永不过时。当然,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是专一的。

    时至今日他终归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心念念的期待实在有如煎水作冰,一纸空谈。他执着地等了许多年啊,没人过问一句累不累,长辈们反倒说教起来,责备他不专注学习,去管大人们的事,不自量力。为什么呀?爸爸妈妈即等同小孩子的全部,为什么关心爸爸妈妈也叫多管闲事呢?

    他也想起曾去三爷爷家做客的经历,三爷爷极爱山水庭园,多有古董书画之类文雅的追求,早年间做生意发了横财,后来索性请设计师给自家置办了一套。适逢年关下,当天恰巧同外面正进行的景象差不多,齐刷刷的雨水细密似针似线。自己和爸爸妈妈,由三爷爷骄傲地带头撑着油纸伞走在前面,闲庭信步,笑傲风月。个中草木浓郁葱茏,堪称移步换景,廊下雨铃叮当,甚美。庭院里艳丽如锦的山茶,亦在这微风细雨中随着枝叶轻轻摇曳,风情万种,细腻的雨珠好似是仙泪一般点缀在花蕊上,层叠的花瓣仿若毫无保留的娇羞的笑脸,颇有微醺之感。

    鼻腔嗅着湿冷的气息浸透额外的伤感,愈发心烦意乱天马行空,时而被偶然闯入眼帘的小玩意吸引,时而又去记挂那千丝万缕数不清的琐碎。遐想雨水覆盖的城市,数千万的人淋着雷同的一场雨,有人静观灵动自然,有人处处始料未及,同狼狈撞个满怀。他记得小学学过一首苏轼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原先读书背诗不求甚解,完成任务敷衍了事,惯会搪塞语文老师,没想过学这些能有什么实用性。断没料到今时今日,还有拍案叫绝的一天。心态不同,观察事物的着眼点自不必说,大相径庭。犹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琢磨不透事物的本质,实在发人深省。

    眼瞅着眼前的糟心事尚未解决,偏偏祸不单行,怎好腾出心思慨叹街角雨打落花的凋零之美呢。站在前者的角度,鄙弃后者不懂放慢脚步品味生活,粗俗莽夫难登大雅之堂;站在后者的角度,指摘前者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公子哥、大小姐成日拿闲工夫风花雪月,不懂断梗流萍,为碎银几两折腰的滋味,却妄言置评,奚落他人的苦难。

    对呀!傅海卿一拍膝盖,幡然醒悟。爸爸既不认识小乌梅,又不明确自己对小乌梅抱着何种感情,站在他的角度,听闻一只普通猫咪的死讯,采用一般的安慰方式,实属情理之中。内容虽然不合适,戳到痛点叫人不舒服,毕竟不知者无罪,若用闹别扭的方式争一时之短长,甚至上升问题的高度来占据心理优势,未免小题大做胜之不武。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匆匆发起通话,结果不尽人意。

    与此同时,报站女声礼貌且毫无感情地提醒:“车辆在运行中,请您站稳扶牢。前方到站,渔歌南站,要下车的乘客请到后门做好下车准备。”

    他三下五除二整理好书包肩带,从后排座椅上跳下来,冲向后门处。

    怎么回事?爸爸为什么不接电话,莫非出了什么事?不,不要,千万不要!

    “对不起,您……”再一次,依旧重复同样的语音,没等听完,他便不耐烦地挂掉。

    怎么回事?他几乎要摔这该死的手机了。爸爸不可能故意不接电话,他和小心眼沾不上边,更不是会忽略铃声的糊涂大意的类型。

    霎时,公交车猛地刹车停住,与此同时车门打开,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去,朝家的方向一路急行,心急如焚。

    “爸爸!”破门而入,来不及换鞋,他丢下书包冲进客厅大喊,“爸爸!”

    沙发的缝隙中漏出半个手机,未接来电的提示字样异常醒目。

    客厅,无人。

    书房,无人。

    卧室,无人。

    ……

    爸爸,你去哪里了?千万不可以出事啊!爸爸!

    他抬高嗓音呐喊着,心已然提到嗓子眼了,不敢设想最坏的情况,唯有通过不断的心理暗示逼迫自己稍微冷静下来,沿着动线一间一间房地搜寻爸爸的踪迹。

    “爸——”他刹住脚,愣在原地。

    爸爸裹着浴巾站在门口,带出蒸腾的雾气,热乎乎的扑面而来。“卿卿,为什么如此慌慌张张的?”他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你看,地板都被你踩得脚印一串一串的咯。”

    “爸爸,我……对不起。”他穿着运动鞋在家里飞奔,由于速度过快又没掌握好方向,他的袜子快缩到脚后跟去了。他擦红了眼角,紧绷的弦松下来,顿感神思倦怠,无言地倒回玄关换鞋。

    “我会收拾地面的,”他回头,“有什么吃的吗?”

    爸爸微笑着说:“微波炉里有照烧茄子,米饭在电饭煲里保温着。”

    “好。”

    傅海卿回味先前人生轨迹中爆发重要转折的时刻,不时伴随灵光一现,看起来一个人将迈入新阶段的讯号貌似一蹴而就,非此即彼。幼年跟随父母亲走亲访友,老人家爱拿孙辈开玩笑作比较,谁谁谁家的娃肯长进,俗称开窍。这开窍么自然不是任谁说了算的,否则不开窍的娃家长何至于着急呢。当他回到家目睹父亲的脸时,虽然感到安定却无法做出更加贴心的举动了,譬如撒开脚丫子小跑过去拥抱对方,毫不吝啬、絮絮不休地诉说牵绊与挂念,道歉之后缠着爸爸下飞行棋等。现在他更愿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听音乐,或者看两页喜欢的书。如雨后春笋爆发的新生的秘密,令关系陷入僵局的牵引绳,独独这次,看起来父子俩都变得无所适从了,除去等待别无选择。等待什么呢?一个开窍的契机吗?

    他把加热完成的茄子全部盖在米饭上,魂不守舍,挖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对面坐着看书的爸爸突然抬起头。

    “儿子,你知道为什么爸爸总是唤你卿卿吗?”爸爸没有看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啊?”他有点疑惑地缓缓抬起头,“为什么?”

    实际他的后半句话,意在反问爸爸提出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的用意,而非好奇小名的来历。起小名最普遍广泛的有两种形式,用大名其中的一个字作叠字,或者随便在前面加个小。难不成还能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不过,显然他更喜欢被叫作小傅,世界上除了爸爸,再没谁会叫卿卿这种亲昵的称呼了。

    “你知道在古文中‘卿’有‘你’的意思,那么两个呢?”

    他随口一说:“指代两个不同的人?你、还有你。”

    “嗯,很好。第一个卿是指你妈妈,第二个卿是指你。”

    他的手臂悬在半空中,惊诧不已。

    “你记不记得,你妈妈的名字叫什么?”

    “……当然,妈妈不是叫傅与君吗?”说起来他的父母是少见的同姓氏夫妻。

    “是的。谐音‘付与君’。将自己托付给你的意思。”

    付与君,外祖母是会起名的。

    言及此处,数月前一桩不甚相干的小事嗖地浮出水面。一叶知秋的金黄色明朗午后,许亦燃坐在校门口的那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下,摇晃着双腿,就像荡秋千那样,手中铅笔转来转去,咬着嘴皮构思新小说的主人公名字,不容置喙。他当时只是路过,她忽然称赞说,你的名字很像言情小说里的名字,怪有一股文艺范。笼罩在高大的树影里,她没有抬头,手中铅笔簌簌地在空白的草稿上写写画画,然后擦去什么。旋转、空降,深黄与深红的残破梧桐叶遮蔽了视线,直叫人发懵。象征毫无意趣的闲聊,只言片语后若无其事般离去。无所谓像不像故事里的人物,但……他又不自觉联想到冷君兮,按照理解,她的名字岂不意味着:冷着你?

    “你还不知道吧?你妈妈今天去看过你,”爸爸稍稍停顿,从餐桌中央摆放的水果盘内拿出一个橘子慢慢剥起来,“她许久未曾打听你的近况,也是该见见你了。你虽然不再是她名义上的家庭成员,血脉渊源却断不了。”

    “噢,”他刚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什、什么?谁?”

    不可思议,妈妈既然多年来不闻不问,为什么偏偏新学期开学这个节骨眼上,冒昧地跑来见面呢。他惶恐,突如其来的变数究竟所为哪般。

    “可你妈妈当年产后留下了病,不能受凉,天下起雨来,她又没等到你,所以离开了。”

    妈妈自然等不到他,今天他们走的路不同往常。从保安室接手小乌梅后,征求了叔叔的同意,请他特地放行,让他们从北校区高中部那边穿过去,抄近道去公园,好赶在雨下得更大之前埋葬它。

    她不该来的,她不该来。他无法带着同小乌梅永别的仪式后尚未释怀的痛楚去见妈妈,更不知道拿出怎样的表情,怎样的态度,太过热切,似乎虚伪得过头了,压下所有的话冷冰冰地走去,那又难免生分。尽管仓促,可恨错过。

    想象她瘦弱的身躯守候在校门对面,撑着雨伞苦苦等待的模样,从成群结队、紧紧扎堆在一起的上百名蜂拥而出的学生里,用鹰一般的眼集中精神搜索着,排除掉一个个错误答案。他好生气,气得快冒烟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早早发消息来呢?放学时手机发下来,他才好随机应变地安排接下来的事啊!

    重要的事爸爸特意缄口不言,他简直难以置信,颤抖着双臂:“我的意思是,妈妈为什么突然回来看我?她不是已经搬去了别的城市吗?为什么回来?她从没有回来过!”纵然他百思不得其解,爸爸却没理由以妈妈为引子编织谎言来骗人。往好处想,今日不见,算作变相地给彼此一个缓冲的机会,至少让大家有时间做足准备,来日有场体面的会谈。

    爸爸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知道。”

    “妈妈主动告知你她的行踪,你居然说不知道她为什么来,难道你连追问都没有过?”他气冲冲地站起身,强耐着不满说,“我今天可以不见妈妈,因为不是合适的时机,但不见的理由应该是我们和妈妈正式商量改时间,而不是害她傻傻苦等!”

    “所以呢,你对我说那些做什么?企图靠一些虚无的东西获取我的原谅吗?”他的胸腔一起一伏,支撑身体的双手越发捏紧,还欲说什么,倏地一下子瞥见爸爸身前摆放的书——《王子与象牙塔》,封面环绕着飞舞的紫色蝴蝶。瞳孔瞬间放大,一度困扰他的噩梦,神不知鬼不觉地萦绕心头,起初不痛不痒的刺,渐渐开始荼毒他和爸爸的现实生活……

    “书我看看。”没等爸爸答复,他便应激似的抢过来,哗啦啦胡乱翻阅,雪花般的纸片沿中轴线扇动飞舞。他双眼猩红顾不得其他,一目十行地搜刮着,书已不成书,而当作菜板上待宰的鱼肉,生吞活剥。短时间内当然看不出名堂,可他确信这就是一本讲述“王子”如何坚持自己,摒弃外界的纷扰,专心完成著作的故事。

    “傅海卿,你越来越有主见了。”爸爸脸色阴沉,冷冰冰地说。

    那天他关上门,无视爸爸的敲门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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