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海卿观察周围的神色,发现人人举止自若,看来他们多半不知晓秦桑榆话中保留的部分。他还未想明白怎么一回事,谈话便就此中断。张老师出门接电话,趁此机会,傅海卿急忙跟上去,询问有关当时的场景的问题。谁知张老师放下手机,表示对镜子迷宫里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至于那珍珠手串则是她提前一天买好的。原来他们做好打算与秦桑榆见面的时候,张老师也察觉了其中的异样并计划采取行动,最终凑巧撞在一起。

    “按你刚才描述的情况,多半是遇到了‘梦魇’。大部分正常的梦世界都是由执念产生的,就像温水煮青蛙,煮不开也泡不发,因怨念产生的梦境则叫梦魇。怨念比执念可怕多了,因此用来寄宿梦主人怨念的梦魇十分危险,幸亏你在爆发之前离开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问:“通常会有什么后果呢?”

    “你将承受极大的痛苦,因为梦主人的傀儡会想方设法将它的怨念转移到你身上,使你代替他永远痛不欲生,求得本体的解脱。另外,梦魇的主人不全是活人,有的梦魇主人早已去世,仍在凭着自身强大的力量不断卷入其他人来分担它们的痛苦。对于主人已故的梦魇,想彻底消除它就必须杀死主人的怨念,注意,我说的是怨念,不是主人的傀儡,你要想办法彻底断绝主人产生怨念的源头,同时让主人放弃转移怨念的想法。”张老师严肃地说。

    “老师,您怎么知道这些?您认识‘他’吗?”

    昏暗的街头,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她的侧颜被勾勒得足够遗憾,笑容意味深长。“他?五十年前,他便死了。现在执掌大权的……是一个女人。”

    “您在追查她吗?为什么呢?”他认真注视着夜幕包裹的黑色剪影,偶尔有辆小轿车经过带来瞬间的明亮,随后熄灭了。比起永恒的沉默,半片耐人寻味的真话比之层层堆叠的谎言,究竟哪个更加令人蠢蠢欲动?仿佛揭示有这么一个机会能挖掘,却无可奉告的秘密藏身处,单单证明存在的可能性,便已在惴惴不安中惊险地度过。

    “亲爱的,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答案哦。另外,你最近感觉上的异常,切记别告诉任何人。”

    他一听,立马陷入遑急:“可是老师,秦桑榆她在梦里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我应该怎么做?我总觉得不能坐视不理。”

    “那是因为你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镜子,真心认同面前的女孩是秦桑榆,说明你默许了梦主人设下的规则,你也循着她的规则去完成了‘游戏’。你现在回想看看,还能清楚地描绘出当时身边女孩子的模样吗?所谓傀儡,不过是人工植入的设定,电脑程序里的占位符。诚然,作为你的傀儡,意识源自于你,当然可以一定程度上代表真实的你,但是一拳打在傀儡身上,你遭受的痛苦不会减少半分。我没有入梦,你却在梦中看见我,说明你看见的是无意识的空心傀儡,与我无关。因此你能完全摆布她,让她代替你行使任何事,哪怕你下令使其消失,亦无妨。但千万别以为可以利用空心傀儡实施违背主人意愿的行为,比如试图破坏梦境,毕竟梦主人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虽然无法主动干涉你的行为,但是显而易见地,一旦你越过红线,惩罚将分毫不差地降临到你头上。”

    “我利用您的傀儡打破了镜子迷宫,难道不算违背主人的意愿吗?我没有受到责罚,反而离开了呀。”

    “你的确赶在梦魇崩溃前离开了梦境,实际上你并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你所做的事情单单是陪她完成游戏,获得临时赦免,随后从她的梦境逃回了……”谨慎起见,她用极短的时间重新组织语言,说道,“也许是你自己的梦,也许是别人的梦里,不管怎样,祝你好运吧。我知道你希望我为你提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真或者假,然而非常遗憾,小傅同学,我不知道。赶在真相被掩埋进黄土之中前,去查清楚它,是你唯一得知答案的方法。”

    “为什么您唯独不认为我回到了现实世界,我觉得我现在明明已经……”

    她笑了:“一家之言,不足为训。你且听过便是,如何判断全在于你。所谓□□,我们安置肉身的地方,所谓假世界,我们安置灵魂的地方。正因我们是肉身与灵魂共同构成的,所以真与假皆为真。小秦利用梦魇向你传达信息,一定暗含真实的目的。我指的真实,同小秦自称受到骚扰一事发生与否无关,即使受骚扰一事为假,那么追究编造谎言的理由,必然存在导向真相的台阶。借用哲学来说,假象不过是另一种真相罢了。”

    “我明白了。她想让我帮她报仇,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他思忖良久,又问:“把别人卷入梦境的前提,难道不是当事人也患有……那个病吗。而想让人患上疾病,我听说只有遗传一种方式啊。不会吧,为什么她轻轻松松就把我拉进来了?传染?”

    “抱歉,”她拨开一缕头发,重新按亮息屏的手机,“我不清楚。它和与流行性病毒不同,不能通过传染的方式散播。据我对它有限的了解,遗传不是唯一一种方式,其他的,例如基因突变,失忆、遭受巨大人生打击等,都可能导致患病。”

    “好吧,我知道了。一般梦境基于什么来判断呀,老师。就是说,我怎么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在梦里?”

    “共性。”她直率地回答。

    他托着下巴,问:“共性,什么共性?”

    “小傅,你应该懂得,即使在假世界里逻辑依然生效。不过,此逻辑并非你所认知的逻辑,而是梦主人做出的潜行逻辑,它是梦主人深层意识的体现。入梦,即是受这种意识影响的人将其内化为自己的世界观的一种动作,显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行动。简单来说,被卷入梦境的人,身上必然存在一定的共性,非特定人群不会轻易入梦,无论主动或被动。我需要提醒你一点,如果你发现了入梦人的共性,千万不要声张。天机不可泄露,主人创造梦境所图不过以假乱真,共性的公开意味着内部的合理性被打破。你把人家好不容易创造的登峰造极的艺术破坏掉了,那么主人势必拼命抹去你带来的污点,并全力重启梦境。”

    “重启会怎样呢?”

    “很遗憾,不会怎样。你的意识困在傀儡中,不死不灭。你永久丧失了脱离的机会,知道真相的人将永远困于其中。你要么闭起眼睛来当个傻瓜,要么南墙撞到底,绝不回头。”

    她背过身,说道:“切记,我告诉你这些,绝没有鼓励你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思,仅仅是担心你不了解情况,误打误撞掉进死胡同。幸运女神不会每一次都像今天一样光顾你,你现在还没有独当一面的才能,我希望你保持谨慎,别轻易蹚浑水。要知道对于主人尚存的梦境,必须持有足以击溃三观,对其造成毁灭性精神打击的力量,才能在主人肉身不死的情况下夺走梦境的控制权。亲爱的,别看梦境设置了所谓的逃脱规则,就把它当成一场大逃杀游戏,这绝对是你对它最大的误会。因为入梦的人,没有几个不想呆在里面的,真正逃脱的,少之又少,至少我没听过。”

    迎着路灯投下的微弱的剪影,老师不忍面对的态度,让他由衷地感到沮丧。他一度察觉到,张老师有多想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而后却因意识到,自己跟前的不过是名身高才到她下巴的初中生,终于任由无奈和内疚爬上顶峰。

    危险的任务,不应该交给只适合在温室里生存的花朵,一切的恩恩怨怨,爱恨交织,不能更不该寄托一个全然无辜的孩子,由他去了结几代人的是非争端。那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已做了全部能做的事,她怎可不顾大义,贸然打破……如果她真的做了,岂非自私到极致,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张老师,您怎么了?”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她利用纸巾轻轻按压眼角:“我没事。”

    回过头,她忽而感慨起来,道:“你听说过吗?古人云,人生三大憾事。一曰,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二曰,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三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我们被事物牵绊着,又为事物所伤,就在这种与万物喋喋不休的纠缠中耗尽短暂的一生,始终无力按下暂停。我们终生奔波劳役而没有出头之日,疲惫不已却不知去往何方。人生天地之间,好似无拘无束,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其实恍若白驹过隙,许多事情乍看触手可及,实际却在日复一日两点一线的生活中将冲动消磨殆尽,被动地借以繁复拖沓的琐事作推诿,最终来不及去完成,便□□消散,形神俱灭。”

    “哇!您教英语,没想到语文一样不差啊。”他赞叹道。

    “错了,”张老师微微一笑,“这些话,是别人教给我的哦。”

    “谁呀?”

    “我的……一位故友。当年,我们常常一起去图书馆,他喜欢拜读古典哲学,而我光对时尚杂志感兴趣,我们总是坐在一起各看各的。我和他自小相识,不是兄妹胜似兄妹,小时候我是他的跟屁虫,他走哪儿我跟哪儿,长大后,他有了爱人,我便少与他来往了。”

    傅海卿回想小时候翻看妈妈的相簿,曾在其中一页上发现妈妈和某位陌生阿姨的合影,询问妈妈却未能如愿得到结果。根据照片的年代再结合其他因素可以推断,照片应是妈妈大学时期拍摄的,那么陌生阿姨的身份总逃不过同学或者朋友之类的吧。只是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新问题,校友的身份既不特殊又不敏感,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难道妈妈和照片里的阿姨原本交情匪浅,后来发生了什么重大分歧,才从此分道扬镳?

    日久年深,此等陈年旧事竟不知尚有重提之日,当中诸多细节恐怕唯有过问当事人,方可知晓一二。时至今日,傅海卿一门心思扑在别处,自然没有追究的欲望。何况上一辈人活到今天的岁数,没点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才显得奇怪。只是旁的大可按下不提,有一点倒不得不拿出来说说。记得照片中的阿姨以倾城之姿出境,比自己的母亲有过之无不及,她们难得并肩合照,便出奇地给人带来花开并蒂、双红争艳的既视感。二人皆不甘逊色于对方,虽举止亲密两手挽在一处,然神态剑拔弩张,死抓镜头势要争出个胜负高低。

    回忆浮上心头,渐趋明朗,惊觉当年琼花玉貌、与母亲不相上下的亭亭少女,与眼前雍容尔雅、海纳百川的师长眉眼处竟有七分神似。剩下的三分许是年岁渐长,风华不复当年,那股与人较量的幼稚亦随着成长褪去,难怪他见她第一眼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当真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平日飒爽磊落的张老师,终于罕见羞赧地笑了。

    “老师,您居然认识我妈妈!真的假的?”

    “呵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紧跟着,她简要叙说了同故人经年的旧事,轻描淡写仿佛过眼云烟。

    “小时候阿姨挺喜欢我的,后来不知为何,嫌我挡了她儿子的桃花,呵斥我离他远些。我年轻气盛,又没有分寸感,阿姨越说,我管得越宽。我视他如长兄,分不清依赖还是仰慕,就想给他挑个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子做女朋友,而且不能不比我漂亮。”

    “于是,她真的出现了。依她跳脱的个性,侵略性的美貌,还有视规则如无物的玩味态度,轻易便拿下了他。同时,我与她也在频繁的接触中变得交情甚好,毕竟我们很相像,不论外表或是性格,她都好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当然,我既喜欢她,又想打败她!往往就在青年人们所羞于期待的,故弄玄虚、欲语还休的暧昧秋季中,燃起热烈的胜负欲……我们皆享受凌驾于对方之上的乐趣。”

    “所以谁赢了?”他发现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赶忙闭上嘴。

    她眼中透着温婉而和善的笑容,淡淡摇头:“你知道,这本不是一场比赛,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争的资格。因为我的一厢情愿,险些害了他,害他差点成为人们口中脚踏两条船的花心浪子,幸好他不计前嫌。”

    “嗯嗯。”

    “起初,我以为她最多是个颇具祸国殃民潜质的现代妲己,热衷上演饮食男女间乌泱泱的风流韵事,什么爱而不得啦,什么痛彻心扉啦……凡是和情爱沾边的东西一样不落,不嫌累得慌,换做我呀,巴不得纠缠我的臭男人们全部死一边去。她倒好,哪怕因此过上像屎一样糟糕的生活也毫不介意。倘若她当真享受这样沉溺于情情爱爱要死不活的状态,到处搭台子唱戏,存一点机心,勾勾手指使点无伤大雅的计谋,根本也无妨。没想到——”张老师话锋一转,“她似乎拥有超越常人的野心,从来不会甘愿止步在一方小小的天地,她佯装可怜接近那些家伙只有一个目的……天呐,瞧我在对谁说话,我怎么老忘记你的身份呢?亲爱的,别介意,你权当没听过吧。”

    他羞红着脸说:“可是我已经听完了啊。”

    “对不起,怪我不好。”她假借梳理头发的方式别过脸去,整理好表情后重新摆出一副扑克脸。

    “我发现您好粗心大意,明明长着很成熟的脸啊。您不说,我真的以为您是前两年新上岗的九零后老师,上课的时候讲流行语,下课之后和大家讨论热播的动漫,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您的年纪足够生下一个我!啊,还真是,不会您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吧?呜呜呜……”

    她一时气急,哭笑不得,于是半骂半恼地说道:“你这孩子……拜托你想象力别这么丰富!哎,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一直以来,他都在被一根绳子吊着,在坚信她的爱和怀疑她的爱中间摆荡,并将祸水东引,引向或许带有愧疚色彩的人。“他”在拼命地填埋废墟,企图重塑过去,而他在拼命地还原当初发生的一切。

    堕入短暂的泥泞后,他迅速清醒过来:“张老师,你错了。我了解她,她和你所说的判若两人,我妈妈她非常朴素善良,她美丽的外表绝不是人们利用舆论攻击她的武器!还请您也不要听之任之,纵容与我妈妈有过情感纠葛的人随意散播流言蜚语。我知道,她张扬的打扮给人一些假象,可她的内心是纯洁的!和天底下所有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她的心里只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和我、和爸爸过平淡幸福的生活!所谓的轻佻和大胆,比天真烂漫楚楚动人有何不同,正如偶像们在舞台上的表演一样,增加吸引力的人设罢了。其实她不喜欢这样!我发誓,她只是为了迎合男子的喜好,她本质是个保守的人。我曾经一天二十四小时和她待在一起,肯定比您看到的多。何况您所说的已经是大学时期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想来即使年轻时有些逾矩之处,也不是什么难以饶恕的事。我相信妈妈不会做出背德的事,这一点我不会轻易动摇!”

    张老师见状,欲言又止。

    “……小傅同学,老师原以为你性格内向不爱与人争辩,没想到提起你妈妈,你的攻击简直犹如机关枪般咄咄逼人啊。”

    “唔,不好意思,失、失礼了。”他默默地垂下了头。

    “她呀,总是闹得大家人仰马翻的,场面越乱越高兴呢。她说人生本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追求平稳毫无意义,不若寻欢作乐,来场轰轰烈烈的故事。真没想到她在你面前……看来她还是……”她一边回忆,一边呢喃道。

    “啊,什么?”他伸长脖子,“老师,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她收回话茬,微笑道:“没什么。蜜官金翼使,花贼玉腰奴。其实,君梦蝶也曾化名为花贼,据说他死后,花贼一词便成了□□组织首领的代号。后代花贼以他的名义发表著作,混淆视听,借君梦蝶的名气向全国各地的信徒发号施令,同时借此掩藏自己的身份,当真狡猾得很。知道君梦蝶真实年岁的人本就不多,即便五十年前的老信徒也少有人得见其真身,现在他们却甘愿为花贼肝脑涂地,蠢货!”

    “我听不太懂,老师。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我妈妈她不喜欢枯燥的东西,尤其是物理和哲学,她最讨厌看书,看一页书就头疼到爆炸。”

    张老师一怔。不喜欢物理和哲学……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一体多面。从外表看貌似是夹在男人中间脑袋空空的花瓶,一面相夫教子体贴温柔,一面辗转卧榻意乱情迷,而藏在风雅与尘俗之下荒诞不羁的你,其实藏有更加不为人知的一面。毒酒入喉,由你亲手酿造的悲剧,还要给多少人带去惨痛的教训。原来时至今日我都未能看全你的真面目,你究竟还有多少副面孔等待被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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