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高空中一片朦胧,依稀可见建筑层次不齐的外轮廓。再回过头去,距离小店不足五百米的地方,尚有一片未经改造的空旷田地,据说早已被开发商买下,不知发生什么变故,至今保留着原样。阴差阳错地,成了附近孩子们的游乐场,有时踢得老高的足球砸下来,咚地一声响,仿佛砸出个窟窿似的。身后建筑弥散的蓝色光芒映照出好多小小的剪影,他们大笑着散场。

    一条浅浅的小溪绕着荒芜的田地蜿蜒走过,形成一道天然的隔绝。傅海卿想,或许待会可以越过小溪抄近路。

    由于光照的减少,气温一直在偷偷降低,只不过先前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忘记了感受身体的温度。有人提议进店里坐,所有人无不举双手赞成。

    与此同时,老板识趣地前来收拾餐具,撤走了桌子,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旧抹布,讲究着沾点水擦吧擦吧。他表示烧烤做的就是夜生意,小店营业至凌晨,不想走没关系,你们坐店里头热闹。

    许亦燃不知怎的有些犯困,一脚刚踏进门,忍不住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大家今天很默契,谁也没提时间晚了这回事。傅海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站定:“咳,我们继续吧。”

    冷君兮半挽着秦桑榆的胳膊,她们在相邻的位置坐下,冲他肯定地点点头。“嗯。”

    “我爸爸说,对一般同学要对事不对人,对亲近的朋友要对人不对事。这样为的是给予不相熟的人容错率,不带有色眼镜看人,不因一件小事而下不好的定义,以便发展友好和睦的关系。反之,对朋友犯错的评价太过客观就会疏远彼此之间的距离,比起基于事实的无情责备,我们更应该关心这个人的心理状态,一起想办法弥补过失。”他的口吻莫名其妙的老成,好像把大人硬塞进了小孩子的躯壳里一样。他并不曾注意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无意识模仿爸爸说话。

    “所以啊,错误没有前缀,错误即是错误本身。我觉得,错误不应该因为加上了某些前提而变得合理,或许那些前提恰恰是我同情你的理由,但我不能因此忽略事实颠倒黑白。我理解的以直报怨就是秉公处理,不把口角之争变成拳脚相加。只是按规矩办事,有多大错,受多大罚而已。不要上升到私人恩怨,也别天天翻旧账。我对你当然也是如此,学着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勇敢站起来吧,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话音刚落,秦桑榆立即接上:“没错,事情已经无法变得更糟糕了,不是吗?”她耸了耸肩。

    “小秦,你值得同善良美好的人交往,”张老师鼓励道,“同时你也要争取做个善良美好的人,不是因为这样对自己有好处,而是因为善良点亮你的生命,善良赋予你投生为人最高等的礼物。”

    “我会很傻,善良的人很傻。”她垂头丧气地哀叹着说。

    “世人多混沌,恰恰纯粹的善良和正直是不多见的,故而珍贵无比。我相信校长先生今日若在,定会如此说吧。为了将美好的德行传递下去,大同中学应运而生。无论去往何方,请别忘记我们的校训——人心向善,天下大同。”

    听张老师谈大同中学的理念,傅海卿忽地浑身一哆嗦,他记得曾读过的《礼运大同篇》中有“选贤举能,讲信修睦”的描述……梦中的男人似乎表示过,说他理想中的世界,只筛选品德高尚之人的意识保留,实现真正意义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高级社会,可他没说,那些不高尚的人的意识他打算让他们去哪儿,难道?

    为了避免再次走神过多,他没来得及往下细想,就急忙调转方向,顺着二人的对话听下去。

    “校长先生真不愧是个浪漫的人,人心向善,天下大同,多么美好的设想……我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看见呢。”

    “一段漫长的征程,不管看不看得见结果,依然有许多人将其作为最高的理想,不断的实践。看不见并不代表没有意义呀。”

    “再者,小秦你之前的比喻很好啊,”张老师继续说道,“向日葵,又被称作希望之花,做一朵明亮而温暖的向日葵,该是件多么值得欣慰的事,何不为自己身为一朵向阳花而感到高兴呢?这样的人越多,我们的时代才会被称作富有希望的时代。无论太阳多大、多高、多远,向日葵总是勇敢地直视它,四目相对;炎炎夏日,它在草地上绽放热情绚烂的生命,不余遗力。它永远不认为自己不应当这么做,也从不计较得失。向日葵的美好在于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它坚韧,站立,张扬人生的态度,不需要谁的肯定。”

    “人都会有阴暗面的,对吗?怎么能只是善良呢。”

    秦桑榆的鼻子低声哼哼着:“那些人的脸一旦浮现,我便不假思索地回忆糟糕的经历,在我的反刍之下一次次褪色,直至淡而无味,并不意味着原谅,相反,近似简单粗暴的物理修复。然后,我感到不满的治疗方式,假以时日弊端终究显现,通过不断复制,卑鄙、顽劣、嫉妒的种子逐日趋于茁壮。我好怕,我怕我没办法管控我的阴暗,使它有一日成为主导我自身的领袖。”

    “假使我能不假思索地释放恶意,成为大众避之不及的恶魔,失去昔日的朋友和伙伴,忍受孤独的煎熬和身败名裂的代价,听着谴责我的声音传遍校园,那么我一定会疯掉的,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我从前选择善良,却并非自主意识的选择,因为所有人都教导我善良,然而我不理解,如果我想保护好自己必得抛下善良的话,为什么打一开始要将这种无用的善良塞给我呢?难道人生于世,只有作恶一条路吗?”

    她似乎想起什么,随即猛地摇晃脑袋:“啊——如果没有他们的话,我自然不必艰难地做出抉择!我不止一次地,体会到坠落的感觉,双脚一蹬,惊醒过来。梦中的我十分弱小,想要回到原本的位置却不能,唯一的方法就是化身恶魔,用阴森可怖的面容驱赶敌人。可怜弱小的我,即使化身魔鬼也缺乏威慑力,到头来,不仅百无一用,还在原本纯洁的底色上平添了几分可憎。我愈发渴望恶带给我的不堪的力量,更多的不堪,塑造更低下的我,由此陷入死循环中无力逃脱……”

    “曾有一位老师告诉我,现在我把它告诉你。没有实力匡扶不了正义,没有正义的实力是最好的凶器。不过我觉得,除去正义与实力,还有一样东西应该加入进来,勇气。勇气是一切的前提,软弱的人无法守护任何人。”

    “那么我呢,我身上有什么价值呢?……被剥削的价值?也许吧,谁叫我实在弱小,不堪一击。弱者可以衬出同类的强大,同时弱者会为强者所支配和驱使。对吗?一些弱小的人,唯有依附强者才能生存。”她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众人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班上的某个人。

    “说得很好,小秦。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被人欺凌错不在你,错在旁人对价值的觊觎,所以你要学习战士们的精神,赢得属于自己的胜利。看起来你已经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你真的很棒!”张老师展颜一笑,由衷地发出掌声。

    “很棒……为什么称赞我很棒?”

    “因为你有了进步,你可以理所应当地收下赞许啊。为什么问为什么?”

    秦桑榆深吸一口气,说:“犹记得当时,我不由自主地逃避,恨不能将头埋进土里,心想只要看不见、听不见,一切都可以像不存在,不曾发生过一样。事后却反悔了,誓要让我的仇敌们尝遍我的痛苦,我果然还是……做得不对吧。我忽然想到了知静好,她那样温柔的人,我却利用了她,我果真糟糕透了。”她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插进发丝间,死死紧扣住头皮。

    “不用太灰心,”张老师拍了拍她的后背,“如果你难以承受心理压力,你就站在上帝视角想想,有谁会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犯下一件小小的错事而指责她呢?”

    “又有谁,会不心疼一个曾经受到伤害,举起拳头却忧心自此无法回头的孩子?我怕失眠、做噩梦,怕病体缠身——终日与药物为伴的委屈向谁人倾诉?我们扪心自问,难道为外貌而自卑不正常吗?难道为痛苦而绝望不正常吗?难道为逃离痛苦而主动付出代价后久久不能平静不正常吗?”

    尽管秦桑榆的双臂像两扇屏风一样挡住了左右两侧的脸,傅海卿反而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前额碎发之下的眉毛几乎拧成八字。听闻,她迅速小幅度摇头:“我、我,我不确定。我不确定其他人怎么想。”

    “但……哪怕我痛苦着,我也必须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痛苦,”她轻哼一声,看着地面说,“仿佛这样,痛苦就变得不那么痛苦了。人固有一死,存在只是为了体验过程,酸甜苦辣,别无选择的过程。”

    “我想我唯一优于旁人的,便是免去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烦恼,我的日记永远有书写不完的素材。倒不如说,我正是为书写痛苦而活着,因为感受痛苦而感受存在的真实。快乐转瞬即逝,痛苦绵长而深刻,古往今来,始终不乏凄婉哀伤的措辞。哎。”

    许亦燃忙说:“你有什么烦恼,千万别闷在心里啊,很难受的,说出来会好很多!我从前时常伤春悲秋的,瞧见人家路过花丛掐了一朵花儿,可都郁闷好久呢。结果被夏月感染了,现在不常犯那毛病,哈哈哈。”说完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一对白里透红的耳朵极为惹眼。

    “没错。”夏月很自然地低声帮腔,下巴蜻蜓点水般微微扣动,颇有此唱彼和之感。

    亦燃收了笑,继续说:“有什么事情,两个人三个人去担负总比一个人硬抗强,这不恰是好朋友的意义吗?好朋友啊,就是大风大雨都会陪你一起过来的人啊。我们是整体,不分彼此的。如果我的朋友在我遭遇困难的时候置之不理的话,我同没朋友有什么区别呢?”

    “说得好。秦桑榆,你以后别找陈无那、钟楚些她们那种人来往了。她们不把你当回事,你照样不把她们当回事,”夏月抬了抬眉,“有时候不能因为你只有个别朋友,就死活不肯断交,人家找你麻烦你还继续跟人来往,那不傻了吗!”转头飞快地望了一眼站着的许亦燃,喉咙不自觉发出哼哼的声音,寻求认同,后者满脸无奈地笑着。

    “对对对,如果我的朋友不能陪我翻墙越狱,”他指的是从南校区翻到北校区,“那我还算什么有朋友!我需要的是我点火他在旁边浇油,我卧底他帮我放哨,我吹牛他点炮……我、呃哈哈哈!”董越泽像个醉汉似的满脸通红,哈哈大笑,越说越来劲,拍着大腿激动得不行。再没人制止他,他恐怕能一口气侃上两小时。

    “大哥,好了好了,两码事。”傅海卿下意识用袖子拂去了太阳穴边无形的汗。

    秦桑榆将信将疑地伸出脑袋,问:“你说的这些,傅海卿真的陪你干过吗?”

    董越泽微微一怔,有些泄气,拔出后腰松紧处的一柄不知从哪顺手捎的蒲扇,长吁短叹。另一只手仍背着,慢吞吞地跟个老大爷似的坐了回去。“没有。”

    烛光一闪的功夫,似是又有了什么妙计。“问题是——我自己也没干过,哈哈哈哈!”说完再次撑着肚子大笑起来。有一瞬间,傅海卿恍惚以为听见了高压锅冒气儿的声音。

    众人纷纷破愁为笑,连冷君兮也掩口失声,双眼笑作两牙弯弯的月亮,抽出手帕纸去擦脸上的汗。

    不一会儿。

    “话虽如此,”傅海卿十指相扣,“你不习惯向人倾诉,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他用敏锐的目光认真注视着今天的主人公。

    秦桑榆感慨道:“被你看穿了,我确实不擅长交际。”

    “而且,我怕麻烦。怕别人嫌我烦,又怕别人麻烦我。”她摊开手。

    “我原先也超怕麻烦的。自从认识了大家,我可算悟到了,人与人的关系正是如此,麻烦来麻烦去,你麻烦我,我麻烦你……”许亦燃甜甜地笑了,脸颊散布的浅棕色小雀斑,随着面部的起伏兴奋地跃动,“我们的关系就逐渐变得更亲密啦。以前对你的感受,差不多是班里一位关系大差不差的女同学,经过最近几天的事,我们大家对你的了解更多更深了呢!知道了关于你的好多事,知道了你的内心想法,我们彼此的距离好不容易才拉近了许多,你却马上要转走了,天呐。”

    屏住呼吸。仿佛刻度轴上急速下滑的指标,氛围再度变得感伤,冷空气源源不断地灌进小店里头,叫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四顾无言,缄默在此一刻尤为心照不宣。

    对方瞳孔轻微颤动,似乎无言以对,捏住下摆极不自在地站起身:“抱歉,我刚才喝了饮料,现在想上厕所了,我出去一趟。”嗓音莫名的低沉。

    行至一半,忽而转过身又道:“对了,谢谢你。”神情像极了“妈妈告诉我对人须懂礼貌”的模样,随即自我肯定似的点点头。

    她前脚刚走,冷君兮马上提议说:“亦燃,听说你会折千纸鹤?可不可以教教我们?”

    “可以呀,你想做什么?”

    “我们明天可以带些彩纸来,大家一起折千纸鹤,把对秦桑榆的祝福写在纸鹤上。等她临走的时候我们送给她,你们觉得怎样?”

    “我赞成。”“我没意见。”“……”

    “那么大家今晚先回去想想该写什么话好了。”

    傅海卿率先表态:“不必说,我自会写一句名言送给她:去同时面对人类最大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虽然不清楚出自谁人之口,但愿她能百折不屈,改消极怠战为主动应变,从逆境中涅槃。”

    “恕我不得不插句嘴,”董越泽歘的一下直起身,“咱们能不能别瞎听信什么名人名言。好多名人说的话净是扯淡,拿些假大空的东西来唬人,为了沽名钓誉,他们什么都敢讲。老傅就太迷信这些大道理跟名言了,不好不好,有些名言连说出口的人自个儿都不敢相信!呸呸呸。”

    他突突突一通快言快语,傅海卿熟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计较,可刚刚回来的秦桑榆明显呆住了,站在门口看着他指点江山的模样,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谁料他才换好气,当即又对她进行不厌其烦的开导:“你听我说,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哎,我就想知道,那人最后究竟成了人上人没有?我说话不为抨击谁,是怕你从堕落的极端走向盲目进取的极端。你曾经吃苦是不假,但后面未必有所谓的‘天降大任’等着你。那又怎样?没人喜欢一潭死水的人生,一波三折的故事才是好故事啊。如果过程已经不好了,那就奔着好结局去,如果过程已经很好了,那就享受过程,少操心啥结不结局的了。”

    “董越泽说得有理呢。”许亦燃睁大眼睛说。

    “你说得对,”傅海卿扶着额头,无奈道,“天才与贤者的确是极少数,他们面对的打击与坎坷亦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然而人生的逆境普通人不可避免地遭遇,我本意希望贤者的名言能打动秦桑榆,给她站起来的信心和力量。总而言之,有没有真的天降大任其实没所谓,一切过去了谁还在乎呢?”

    说罢,他回过身,没想秦桑榆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外面飘起的毛毛雨,淋湿了她的肩头。“糟,”他吓了一跳,“我似乎不该当你面说。”

    “无妨。”她笑起来,却好似破涕为笑,轻轻拭去脸颊的雨水,“下雨了,我们差不多该回了,万一下大,恐怕不好回。”

    闻言,众人表示默认,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结完账,几人一并走出去,没带伞的和带了伞的挤在一块,剩下的唯有屈着手臂挡风。跟在末尾,忐忑蓦然涌上心头,她低声问:“我现在开始改变会不会太晚了?”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我猜你的名字来由是这个。”他边走边说,笑容中藏着一丝小小的得意,“落日余光处,晚霞映照整个天空,别说晚霞,你怕什么晚呢?”

    “!”她面上一惊,长舒一口气,不住地笑,与走在前面刚想回头的夏月撞了个满怀。二人指着对方,哭笑不得,由得雨点拍打着脸蛋,笑话自己的愚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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