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浑身雪白的小猫轻盈地踮着一双修长的飞毛腿,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长久的流浪显然叫它的毛色蒙了尘,风雨的洗礼依旧掩不住洁白。饶是它身段灵巧,到底逃不过夏月的一对火眼金睛。“呀,你们瞧,那边有只小奶猫呢,它好小,好可爱。”

    似乎是循着烧烤的香味赶来的,可惜它来晚了,要不它可能有机会成为餐桌下的宠儿,到处赖着人家的脚脖子蹭一蹭,便可享受一顿饱餐了。

    夜雨微凉,小猫也免不了受些点滴,毛发肉眼可见微微湿润,傅海卿不自觉停下脚步,投去怜爱的目光。见它停在一棵树下,他没考虑,果断追去了,谁想它竟出奇地温顺听话,蹲在地上由他用手梳毛。周围的地面自然形成一块干燥的圆圈,好像孙悟空给唐僧画的结界一样,进了圈儿就安全了。

    秦桑榆从后面跟来,俯身打趣说:“你真有宠物缘。听说,心灵淳朴的人更容易受小动物的欢迎,你瞧我,以往在学校里似乎也有几只流浪猫,我想摸它们,它们总要躲我呢。不过,为什么这学期没有见到它们了呢?”

    “呃,”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它们大概回家去了吧,去找它们的爸爸妈妈。”

    “雨停了吗?”她手心向上,伸出圈外。

    “不,是去别的地方下雨了。”

    “也对,春雨贵如油,有时候下一点儿就没了。”

    他抬头,其余人已远去。“嗯。”

    她把后背靠在树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直立:“傅海卿,我觉得,你是真正的太阳。”

    “为什么?”

    “班上的同学都很信任你,信任你的能力还有人品,他们乐于同你分享烦恼也分享喜悦的事,你从来不会把他们的秘密和故事透露给无关的人听。尽管你美好的才能遭到了某些人的嫉妒,可事实上他们永远不能活得像你一样,始终只有仰望你的份。”

    “站在你身边,我好像烤火炉一般,浑身暖暖的,血液快速流动着,仿佛得到净化,鲜活而充满朝气,绝非一团糟糕的灰烬。你的朋友们能成为你的朋友,令人好生钦羡啊。”说话时,她的双眼迸发出炯炯的火光,可以想象,热切爆发的、飞溅的火星,有着与繁星一较高下的闪耀。

    “不,你高估我了,”他踮着脚尖蹲在地上,否认道,“我会为一只猫咪的离开而郁郁寡欢,同最亲的人吵架。很多很多的惆怅和焦虑储藏在我的脑子里,你们看不见。挫折可以很快击溃我,叫我一蹶不振。”

    她点了点头,想:你说不算便不算吧。

    “我既不温柔,也不稀缺,我和其他普通的初中生一样,和你一样,”他放走了小猫,“我们都是向日葵,忍着酸痛伸长了脖子,仰望太阳的向日葵。并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儿,它独一无二,既是追求光明的勇者,又怀揣沉默不渝的爱。”

    “错了,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才温柔珍贵。外面高温雨打,摧折了的花儿比比皆是,历经千曲百折,依旧向阳而生的花朵,才最难能可贵。我佩服你,因为我做不到。”

    “看你们如此煞费苦心地钻研推敲正直的含义,为了向我解释,殊不知——你们已然亲身向我诠释了正直,我哪怕再迟钝,也理应领受。即使像我这样丑陋的人,你们都没有嫌弃,面对这样一个堕入低谷的我,字字恳切。我何德何能?我原以为生命的火花全部熄灭了,可你们又一盏一盏不辞辛苦地点起来……”

    傅海卿微微笑,问然后呢。

    “自那场事故改变了我的命运之后,我一直不相信我摆脱不了它,我口中拼命哭喊着‘没救了,没救了’,却在暗自期待着什么样的转机。就像期待死灰复燃,期待铁树开花,期待枯木逢春……满心憧憬一个如此渺小,近乎不可能的希望。”她的双手握在一起,置于胸前。

    “此前若问我最惧怕的话是什么,必然要数‘你认命吧’一句。你们说的话何尝不是叫我认命呢?我的感受竟截然不同。我从那噼啪的火焰中心,仿佛看到了盛放的花朵。你们的话有神奇的力量,不同于臣服宿命的消极。”或许,真正起作用的不是道理,而是善良又仁慈的态度,令人感动的赤子之心。

    正如她本人所言,当阳光照在曾经的阴影上时,她才真正立于阳光下,得以感受自信。最后,她轻轻抬脚,靠得更近了一些,在紧张的心跳声中,她终于第一次大声地抒发了夙愿:“沾你们的光,我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吧?就算渺小,就算失落,也要迎着风追寻希望,不怕走到天涯海角,只怕,只怕……只怕这份换骨重生的欢喜无人分享。”

    “的确,许多人是无法分享你的欢喜了。因为到那时候,他们眼中所见之你,美好而温柔。所以,他们根本想象不出来你的内心经历了多少挣扎。他们只会欣赏、喜欢一个坚强、勇敢的你!”

    秦桑榆险些又要落泪了,一边吸气一边笑道:“嗯嗯。作为报答,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只要你提问,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啊,真的吗?我很少跟人客气,你既这么说,我真的要问咯。或许……你听说过梦魇吗?”随即补充道:“没听过也无妨。”

    “没、没有。”

    “哎,行吧。我随口一问,不知道算啦。反正你已经答复我了,我们刚才的约定完成了。”

    她突然红了眼,上前抓住他的两臂:“你听谁说的?别被君梦蝶的信徒骗了,那什么奇怪的病,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没有任何医学证明!我希望你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要被一些奇怪的人驱使着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是吗,原来如此。”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他几乎忘记动弹,紧张地立直了身子,像罚站一样不知所措。

    她意识到失态了,松开双手,不停撩拨头发,掩饰慌乱的神色。“没事,你听进去就好。”

    他假装不在意,一笑而过,心里却想,为何她梦里梦外前后矛盾,措辞不一?她把自己拉入梦魇,究竟意欲何为?听她三言两语,不像一开始为了报仇找人事后反悔的样子,反倒像知道什么特殊情况有意隐瞒。可张老师那样马虎大意的性子,怎么会说谎呢?且除去以前同父母有些瓜葛,大家前不久才认识,凭什么理由骗人,骗人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对了,会不会有人无意中创造了梦境或者梦魇,却意识不到自己成为了梦主,故而她的所作所为皆受到自我意识的否定呢?如此说来,她岂不是浑然无知地将自己的秘密抖露了出去,最后别无他法,只得矢口否认,使梦魇的内容无从求证。他越想越糊涂,看来必须想办法再和张老师谈谈,眼下暂时作罢。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想好了吗?”

    她抿嘴一笑,显然已经确定了答案:“我想学着你们的样子,去赎罪。我没有机会回报你们,只好将善心传递下去,报给新人。”

    “好,一言为定。”

    再抬眼,她已消失不见。

    他的手指空悬在胸前,无名的悲伤静静澎湃,纵然一时惊涛骇浪,亦未撼动他倔强的身躯。扑通,扑通——仿佛是难耐撞击开裂的冰面,尖锐的棱角深深刺入,说不清痛还是冰冷,总之借着极热的体温迅速蒸腾。心灵将不甘的眼泪浓缩入狭小的双眸之中,它们逃不出去,碰到眼眶又弹回来,耳畔不断传来寂寥的回响。结束了吗?结束了。但傅海卿觉得,该退学的分明另有其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率先释放恶意的家伙早已将其抛诸脑后,甚至全程没有出面,饱尝痛苦的人却躲在角落疗愈自己。要么背上加害者的罪名,要么默默忍受一切。即使已经发生了太多这样的事,人们在下一次惨剧发生之前,依然争先讨伐着那个迫切需要帮助的人是否足够可怜。

    她留下来原想对他说再见的,可有时候不说再见反而更好,等真的要说再见了,恐怕再也不见了。所以就悄悄的走吧,悄悄的走才不会那么难过。有人说,人一生中会走很多路,路有路的限制,同样的放学路,不会有人一辈子都在重复走。次数走完了,路的魔力就消失了,承载着记忆的路途,再怎么走也索然无味了。小时候,不知道走路的次数是会消耗的,以为全世界的路都有来有回,今天走了,睡上一觉明天早晨又笑着打招呼了。好像日复一日走过的路里其实暗藏玄机,前方任务点到了,该结算了。于是一切恍若顺理成章,便似主动、似被动地各自怀揣不同的藏宝图,踏上单程的旅途。我们如何能不去用心走路?

    半晌,他终于捡起先前扔在一边的伞,折好,慢慢沿着原先的方向走去。

    “我以为你走了。”

    转角处,冷君兮莞尔一笑:“没有。我在等你。”她又补充道:“我怕打扰了你们说话,所以没敢过去。”

    “我起先以为你会抗拒来这里。”

    “这里挺好的。”

    “我怕你不爱来这些卫生环境很差的地方。”

    “卫生环境差的地方太多了,如若介意,我倒不如哪里都别去。”她说。

    傅海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是啊,那不过是我自私的强加在你身上的想法罢了。”

    她话锋一转,“刚才的小猫呢?走了吗?”

    他点点头。

    “可怜孩子,怕只能去翻一些潲水桶里的脏污了吧?”她轻声叹气,“我想起书包里有几根玉米肠,开学前特意写了备忘录记得放进去,等到了学校带给小乌梅吃的,谁知……哎,既然走了也没办法了,下次有缘再喂给它吧。”

    霎时,如有一块数千斤的巨石从天而降,直压在他的背部,令他面上充斥着过度负重的苍白,躯体僵硬动弹不得,只字片语听来无不振聋发聩。

    见他面有愠色,她急忙上前搀扶:“怎么了?脸色好差。”

    “和老爸吵了一架,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不是他的错,我知道,我就是太伤心了,它的尸体让我难过,它的消失仿佛把爱和温暖带走了,我冷静不下来!”他越说越快,“我不应该迁怒于爸爸的,可我爸爸他……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露出冷漠的一面呢?他让我害怕!让我想到梦里那个扮演父亲的冷血的男人,他们的面目莫名的重合了。”

    话及于此,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直冲树干砸去,怒喝:“我没有怨天尤人,我怨的是自己!我明明知道流浪猫过冬很艰难,可我竟然什么也没做!可笑,原来我什么也办不好,什么都做不成。我连一只猫儿的性命都保不住,谈何影响人呢?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树叶如遇疾风般颤抖,沙沙作响,残存的水滴撒豆子似的一把全打在他拱起的后背上,冰凉浸透了外衫。手已被扎破了,他却不管不顾,将头深深埋进双手作的盆中,嗡嗡的长鸣不绝于耳,犹有千万只同频的蜜蜂萦绕耳畔,不得安宁。

    在这鸣响的步步紧逼下,他几近失控的低吼:“我厌倦了,我真的厌倦了……”

    “停,停止!”

    “我又何尝不难过呢!”她极力忍着哭腔,毫不留情地痛斥,“我问你,难道你呐喊、哀嚎,把整条街所有的树都砸了去,砸得手指皮开肉绽,全部烂掉,血淋淋的,小乌梅会高兴,它会叫你去陪它,对吗?你想让我们为你送终,在你的葬礼上打着黑伞哀悼,如此你就算满意了?你还像我认识的充满理性的傅海卿吗?起来,你起来……”

    “救救我!有什么事比大难临头,我却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智慧更令人绝望!”他的手拼命挠抓着发际线,溺水者用尽浑身解数拿捏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牵制住逆生的毛鳞,尽管徒劳无功,“我不仅没有积累足够的智慧,而且没有能力决定任何事,叫我怎不气馁?”

    “你再不知好歹,我走了,绝不回头的走!”她用她细细的嗓音呜咽着,拉好肩头滑落的书包带,侧身抬脚,作势离去。

    “不要!”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恳求她别走。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轻轻挣开了他,任手臂慢慢垂下去:“好,好。我不走,不骂你,我管不了你。”

    “不,你得骂我,你骂得好,特别好。你不骂我,我差点忘记怎么做人,我简直被魔鬼夺魂了,忘了本了!”呼,呼,他胸中憋闷着有如死而复生的惶恐,大口大口地喘气,企图将气忿一并排出去。手放在心口胡乱揉搓,里头却不领情,依旧奏出杂乱无章的动静,如同住进了一位天性狂放然技艺不精的小提琴手。

    他花了大约三个世纪的时间终于平静下来,基本可以说感受不到外界真实的流逝速度,期间他观察着冷君兮,她一动不动,垂着眼眸,单手抱臂——路灯从头顶打下来,她的影子倒映在脚下的小水洼里。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疯闹……我实在,哎……求你别生气好吗?”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伸出手说。

    “我怎么会真的生气,只不过想叫你冷静些,才使个激将法。是我不好,我原本没必要提小乌梅的。”

    他摇摇头:“与你无关。请原谅我。或许寒假太漫长,大部分时间在家呆着,我有点过分压抑了吧。每当我憋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真想把我的脑子暂时摘掉,等我好了再放回去……”

    “你的手没事吧?”她关切地询问,眼睛向下追踪着。

    他笑了,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区区皮外伤。”

    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阵孩童嬉笑的声音,清亮的歌声,奔跑扎实的脚步声一并传来,偌大的空间里形成了极微弱的回响,却叫人不禁停下仔细聆听。

    打眼望去,张老师拎着红色的飘逸长裙,踩着突出水面的小石头争分夺秒地穿过小溪,她甚至不顾自己穿着带跟的鞋子,可能有踏空的风险,也不顾被小雨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径直进入了空地。她的步伐那样明快坚定,枯黄的野草与青绿的嫩草穿插交错,给寸草不生的突兀地让出一条小道,一幕童话般的偶遇撞入眼里。所到之处,一步一程,苏醒的嫩芽正簌簌地破土而出。

    “没看错的话,是张老师吧?”他指着对面,问。

    “嗯,”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大概是担心这么晚了还有小孩子在玩闹,会出安全问题,所以上前劝阻吧。”

    她回头:“过去瞧瞧吗?”

    “等等看吧。”

    街上没有行人,流淌的溪水声微乎其微,轻手轻脚的,好似不愿扰了谁的安眠。对岸不明来源的灯火十分灿烂夺目,碍于视线中的几重遮挡难以分辨,不知是否是孩子们带来的烟花,抑或张老师准备用于照明的发光物?姑且不论。他一定短暂清楚地听见了对岸那头嘹亮的歌声,像山歌,又像童谣。花火流窜,冲上天际的刹那,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麻雀、铃铛、松鼠、落叶……它们齐聚一堂,于寂静的夜幕下召开热闹的盛会。

    水流的哗啦声复而盖过了一切,不等昙花一闭一开,此间光与火的盛宴业已绝尘谢幕,满坐寂然。他眸中一闪,黯然销魂,再举目凝望深蓝的天空,心底怅然若失。

    “去吗?”

    “……不去了。”

    “你不觉得,张老师她……真的很好吗?像孩子一样,天然而真挚。”冷君兮侧过身,温柔的言语中透出些许的向往。

    “现在像她一样的人可不多见,理想、浪漫、善良、正直。不似一些大人,一谈进步,就说你夸夸其谈,不讲现实的阻碍。可我以为敢闯敢做总好过悲观一生,揣着几块‘利弊’斟酌来权衡去,没劲,我看了都嫌恶心。”

    “傅海卿,你千万别再说这些,以免叫谁听见了。批评是不悦耳的,谁爱听呢。”

    “我就讨厌大人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说。

    “可大人怎么会听小人批评呢?”

    “批评和大小有什么关系?对错难道是用大小来衡量的吗?”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说:“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变味儿了。在你眼里你不过是温和地提出意见,盼对方改正进步,在人家眼里全变成你是有心针对他了。所以又何苦去提呢?让他们烂下去吧。”

    “你可曾听说一个苹果烂,一筐苹果烂。”

    “不关你的事,苹果烂了,他的主人该着急,你操什么心呢?”

    “我明白,但我不甘心好苹果被感染。我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天命,不知道是不是一切皆有定数,为什么天灾人祸,管你好人坏人,全遭殃。”

    “人首先不能保全自身,遑论其他。”

    他感觉不理解:“你这样现实做什么?我们不如乐观点吧?”

    “理想者纸上谈兵,现实者穷愁潦倒。哎,难!”她面朝对岸,叹了口气。“她没错,她不希望我们从寡情少义的土壤中长成,变得麻木不仁。她想给我们创造适宜的环境,想给我们勇气和温暖。偏偏天下之大,她哪里又能关心到每一个?”

    “既然这么办,我们又怎好辜负她的一片苦心呢?怕就怕我们非但做不到,还伤了她的一颗好心,以为是自己的失败。”

    她听完呵呵一笑,“失败是正常的,成功才是意外呢!”

    “你俩还不走?”

    两人吓了一跳,齐声道:“张老师!”慌乱之中傅海卿差点给对方行了个大礼。

    “天黑了,快些回吧。孩子们爱玩烟火,真是淘气……”张老师自顾自笑着说,“你们呢?你们做什么呢?”

    他诚恳回答道:“我还有些不明之处,所以留下来和冷君兮讨论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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