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周末,来路可疑的琥珀被傅海卿贴身携带已有好几天,他知道其实不必询问那东西怎么来的,不过人家既然给了,自己仔细收下,时时拿出来观摩也算不辜负他的好意。在梦里,王子说,这个小玩意儿一放许多年,不见天日,他想好东西既然叫好东西,压箱底积灰岂不暴殄天物。在怀里揣得久了,多少还有点温热呢。是啊,人对物品的感情多半来自于一次次的把玩和使用,如若不用,早早便忘却了。

    天晴日朗,傅海卿美滋滋地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爸爸不在家中,餐厅留下了一人份的早餐,下面压着字条,想必出门办事去了。他用完早餐,决定为家里做点什么,索性撸起袖子打扫卫生,将客厅、餐厅及其他几个主要的公共空间全部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放下工具,顿觉汗如雨下。

    拾起昨晚乱扔在果盘里的遥控器,他放松身体由引力牵引着向后倒去,准备打开电视机给自己来点背景音乐,他想,好天气睡个回笼觉挺不错的,但闭上眼睛却没能如愿睡着。睁开眼,电视机里正播放一档无聊的新闻节目,主持人的播音腔相当催眠,可惜没有播放在适宜的时候。他弓着手臂支撑起身体,汗水让沙发的颜色深了一个色号,他转念一想,应该洗个澡才对。

    站起来伸懒腰,兜里的琥珀却不听话地掉了出来,好在他眼疾手快,并未落地。只是他的手在空中这么一接,琥珀就调转方向往后面的沙发上蹦去,最终卡在两节沙发的缝隙中。他心中庆幸,宝贝地拍了拍它,对它小声说:“糊涂蛋,你敢长了腿儿到处乱跑,我怎么跟爸爸交代?”随后凑近了对它吹口气,让气流拨去表面肉眼不可见的细小微尘。

    琥珀回到它常驻的位置后,傅海卿打算动身回房拿睡衣,他的视线最后一次无意停留在沙发的夹缝,仿佛突然冒出来似的,一只神秘的黑色小角正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成功落在他视野的中心。它若能张嘴说话,必然已经大声嚷嚷起来了:喂喂喂,我就在这里呀,你不打算看看我吗?

    “咦?”它的小主人凑近探了探头,果不其然发出了充满狐疑的声音。

    他将手伸进去死死捏稳,用力拔出,反复几次,试图除去沙发中的异物,顺便一窥其真颜,没想到惯力使然差点叫他把东西甩飞出去——真相自此大白。神秘一角的完整面貌,居然是一部手机?

    该手机无论外观或型号皆为老旧过时的类型,明显无法同如今市面上任何一款畅销手机对上号,他翻来覆去品了品,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不会吧,爸爸几年前弄丢的旧手机,被我给找到了?”

    打开翻盖手机,点击右上角的开机按钮,他本身没抱希望几年前失踪的手机现在能正常开机,可没想到它还真奇迹般地给出了反应。经过漫长的将近一分钟的开机动画,显示屏终于来到桌面的内容。排列整齐的应用方块,堪称刚正不阿,绝不像现在的应用软件拥有着圆滑的转角,长按它还知道发抖。

    “真叫人怀念啊。”他一边呢喃着,一边按动方向键左右翻页,浏览着各式各样的模块,最后百无聊赖地点进小游戏玩了两局俄罗斯方块。“不过,以前的手机未免太无趣了。”

    游戏结束,他打了个哈欠,准备退出,继续执行原先洗澡的计划,拇指放在键盘上大约连按了好几次返回吧,然而却不慎点进了本地视频。映入眼帘的一张模糊的封面图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我以前玩爸爸手机时怎么没发现有这条视频呢?”

    要不要看一看呢?没有经过爸爸的同意,直接看的话,似乎不太好吧?但爸爸以前承诺过,他的手机都可以随便玩的,不知道现在还作不作数。

    不管了,看看吧。他终究没有抗住好奇心的挑战。

    小心翼翼按下播放键,他上半身趴在沙发上,紧张地搓了搓小手。很快画面里出现了封面图的小屋,前景部分几乎被堆成小山样的杂物所遮蔽,像素太差根本看不清具体物件的样子。中景处有一张小茶几,擦得干净一尘不染,上面的玻璃反光清晰可见。至于远景嘛,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堵墙,硬说的话墙上挂了一只红色包边的时钟,把耳朵贴着听筒仔细听,能听见整点报时的声音。

    过了大约半分钟,画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像副画般定格在屏幕里,傅海卿有点不解了,爸爸记录一段这样的视频有什么意义呢?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纳闷的念头到达顶峰,犹豫退出或者往下看时,隔一秒,一位身穿绿色条纹背心的,皮肤皱巴巴的老头子,徐徐走入画面中来。那场景实在不算美,可又充满了自然和谐,甚至归属感。老头子披着一张不怎么富有弹性的表皮,用来将就裹住一方窄小的骨架,看上去有种过度的松弛,说句骇人听闻的,仿佛只需轻轻一拉,他的皮便能被整片脱下来。他年轻时倒还称得上半副魁梧之躯,现在老了成日养尊处优,可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话说,他天生一对浑浊的黄眼布满阴翳,眼缝中投射出宛如鹰钩般险恶的凶光,直叫人害怕。好像走夜路没闯鬼吧,一不留神,倒叫树枝上蹲着的什么夜行动物幽幽发光的双眸吓了个半死。早些年间人们的确不如今天崇尚科学,越小越偏的地方,迷信之风就越盛行,人们印象中死神就应该长成他那样,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老头子即使年轻二十岁,也依然有股老头的风范,可不,七十岁减去二十岁,还有五十岁呢,傅海卿自然再熟悉不过,故而可以一秒认出他的身份来。

    桌上茶盅的位置与梦中几无二致,小老头滋溜一口便将茶水尽数吸入腹中,他喝茶不讲究,却是极为喜爱喝茶的,看得出来他有自己内在的一套标准。换句话说,这喝茶怎么个喝法,什么水温,什么品种,他老人家心头可不跟明镜似的吗?旁人是万万插手不得的。

    镜头忽然站起来,画面产生了轻微的摇晃,好像有什么感应,镜头外的他不自觉跟着扭动身躯,让手机靠在沙发枕上立好,自己活动手腕和踝关节。另一个时空的小老头对此视而不见,仿佛眼前没有这一号人似的,展开折叠的报纸,然后低声咒骂怎么是昨天的。他意识到操持镜头的人物可能成立为旁观者,而非家庭的一员,不知道,或许兼具解说一类的功能吧。

    紧跟着,裹着围裙,两臂戴蕾丝边花袖套的妇女,满面红光地进入了视野。她一边干着杂活儿,一边跟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悠长的歌声一齐歌唱着。嗓音洪亮,抒发胸中豪气,打直了腰杆,扬起手臂,模仿合唱团里指挥官的动作,大力挥舞着汤勺,有时也用鸡毛掸子。她的嘴巴非常大,可以说占据了下半张脸的绝大部分,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常年干活的双臂结实有力,腰身比水桶粗,而这也使得她更贴近与红色日历封面上的劳动女性形象。

    爷爷又呛了一口茶水,仍装作没事人样,牵着衣裳的两角撑平了堆积在腹部的褶皱,随后再度四平八稳地岔开双腿坐好,举手投足间铆足了一家之主的威严风范。奶奶总停不下来,一会儿从左向右横穿过镜头,一会儿从爷爷坐的位置斜后面有扇小门处穿回来。她抬起手把挂在绳上的什么东西拿下来,它有点沉,没了它的阻挡,其余东西就像在空中坐缆车似的一滑到底,然后撞到一起。

    可以听见门嘎吱一声响了,镜头闻声转向,迫切地追踪着事态的发展,妇人前去应门,门口隐约出现了一位小学生年纪的男孩。傅海卿皱了皱眉头,他极力想看清来者的面目,但完全做不到。视频的模糊程度超乎想象,更别提随着镜头方向的转变,门口的位置属于背光地带,拍摄效果简直奇差无比。老妇人说话依稀听着像在询问伯父伯母,小男孩骄傲地挺了挺胸说,我跑得快,他们马上到。

    屏幕前的他摸了摸下巴,心想没准视频根本不是用爸爸这部旧手机拍摄的,而是更早以前某人使用别的设备进行的记录,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传到爸爸的手机上。

    站在镜头后面的青年人第一次开口,就给出了答案:“爸爸,我们说好的照全家福呢,我好不容易管叔叔借来照相机,你们怎么一点都不配合?”

    无人理会。

    青年人轻声叹气,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哎,怪只怪我太笨了,调整不好复杂的东西。看来只好打电话问问叔叔了。”

    刚进屋的男孩儿飞速靠过来,大眼珠子睁得溜圆,占满了屏幕:“大哥哥,大哥哥我想玩……”

    妇人又进去厨房了,她大概正两手淘洗着蔬菜吧,百忙之中高喊一声:“叫叔叔!”

    “不,不,小孩子不可以玩这个的,很贵,很贵,坏掉的话我们赔不起。”大约青年人已经紧张得冒汗了,连连后退。

    “哼,你知道就别乱管人家借东西!净给我们瞎添乱。”老爷子咳咳耸耸地说。

    “叔叔愿意借我的,再说,我跟与君马上结婚了,到时还得照婚纱照呢。”青年人一边说一边笑起来,甚是开怀。

    “哎哟哟,小朋友吃糖啊,你吃不吃?吃的嘞。”不用两三步的功夫,妇人便从狭窄的厨房里回到客厅。不管不顾地从围裙兜兜里抓了一大把糖果,想是随时备着,以防忘记塞给前来做客的孩子。看到此处,傅海卿情不自禁地咧开嘴,想想小时候回老家过年,奶奶也总是这样的,什么问句从她口中吐出来便不再叫问句,而成为自问自答的肯定句。

    “坐坐坐!”老妇人一手牵着男孩的胳膊,一手扑打板凳坐垫上的灰尘,“咱们不跟你叔叔一块搞那些没用的啊!”男孩捧着新得的糖果,乖乖顺意坐下来。

    爷爷一向不爱与人亲近,自然不懂逗弄孩子的乐趣,见奶奶待客如此热情,祖孙其乐融融的场景,也只在一旁哼哼着鼻子,时不时喝口茶润润嗓子,并不参与其中。青年人仍在独自拨弄着相机,因此画面时而跑到东边晃两圈,时而又跑到西边晃三晃,角度奇奇怪怪。

    “你堂哥哥争气,早早讨了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不像你,你那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奶奶嫌弃地一甩碎花袖套,打发完小孩子,走进卧房去了。

    青年人抬起镜头,嚷嚷道:“杨颂哥哥比我大四岁。他比我早成家很正常。”

    “你还不服气?”奶奶转回身,又是一通数落,“千辛万苦供你上大学,以为可算没白养你,结果呢,你都学些甚么呀。哦哟往山沟沟里跑嘞,不说让我脸上沾点光。二十多岁了没点大人样子,一天到晚找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朋友,干些事情不务正业。人家道我们家里头出了个羊癫疯啦!”

    “爸,妈,我想读研究生。”

    “你都毕业了还读?你又不是搞研究的材料。”爷爷抖了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

    “算了。你们不支持就不支持吧,跟你们说一声而已。我自己考试,自己赚学费,不拿你们一分钱。”

    “不拿我们一分钱?你结婚不要我们的钱啊?”奶奶反问。

    青年人多半憋红了脸,赌气似的说:“大不了我不结婚了!”

    “你现在不结婚,难道让人家等你啊!等你攒够老婆本,人家早跑了。”奶奶赶紧的把袖套一脱,顺手往扶手上边这么搭好,坐下来想喝口水,不过没有热水,只好将就抿了口茶,难喝得她直摇头。

    “我、我……我当然不想让她走了……”摄像的青年才刚被反击一下,立马无话可说了。

    爷爷朝镜头瞥了一眼:“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哈哈,原来爸爸年轻时候说话竟也一股稚气,好像在同谁作对似的,惹得傅海卿趴在沙发上咯咯笑。然而,从现实的角度看,爸爸最后显然没能如愿,所以后来才考取了非全日制研究生来圆梦,这点他是知道的。

    哗啦啦的钥匙碰撞声,插进锁孔,向右转,咯噔——门开了。这次不是视频中的声音,他慌忙敛了笑,很流畅地将手机哒的一声扣上,揣进裤兜,打算假装没什么事一样走过去。

    “手机找到了?”爸爸半蹲在玄关处换鞋,“怎么不拿来给爸爸呢。”

    没想到还是被眼尖的爸爸瞧见了啊。

    他坦白说:“嗯,我打扫卫生时发现的。”他站得笔直,有点像罚站,但不完全像。

    爸爸的公文包搁在鞋柜上,他手脚麻利,趁爸爸换好鞋刚直起身的功夫,在半空中便抢先截下来了。“我帮你放,爸爸,你先坐沙发上。”

    爸爸有时出门会带笔记本电脑,所以公文包还挺沉的。他双手并排握住提手,急冲冲地往书房方向一路小跑,他知道爸爸的各种东西喜欢放在什么位置,所以丝毫没有犹豫。旧手机则被顺手留在了鞋柜上。

    稍稍出人意料的是,其实不算多么出人意料——爸爸并没有为他试图偷藏手机之事发火,他也并未真正动过私藏手机的念头。他想,至少让他把视频看完再还给爸爸。

    “卿卿,你在哪里找到的?奇怪,当初找了它许多次不见踪影,今天竟然落到你小子手里了。嘿呀,真有你的。”傅海卿跑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靠在爸爸身边。爸爸拍了拍他的脑瓜,貌似不愿再为之前的事计较。

    “沙发的夹缝里,意外吧?顺带说,我打扫沙发底下的时候还清理出来好多你不要的老地图呢,有省级的市级的还有县级的……太多了,破破烂烂的我全给扔了,剩几张相对完好的,我清过灰叠好放你桌面上了,你看要不要。”

    “嗯嗯,做得好。”爸爸环视一周漂亮整洁的客厅,倍感欣慰。

    他点点头,淡定地看着爸爸翻开手机,迟疑两三秒后,凭借想象输入了他心目中的六位数密码——密码错误,意料之中的结果。他很自然地接过手机,虽然不记得具体数字,然而摸到熟悉的外轮廓,肌肉记忆便立即被唤醒了。在他没有正式拥有属于自己的手机之前,玩爸爸手机的次数大概比爸爸自己使用的次数还多,何况爸爸一向有工作专用的手机和私人手机合计两部,并不怕误事。

    解锁成功,二人一齐看向屏幕,同时得到了答案,紧跟着,锁屏页面向上弹走,播放至一半的视频映入眼帘。“990721。”

    “爸爸,这个日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爸爸有些惊讶地说:“六位数的密码,不一定非得是日期。你怎么推断得出这个结论的?”

    “看头两位数呗,如果像年份,再看下面两位,满不满足规律以此类推嘛。首先排除生日,因为我的生日不在99年,你和妈妈还有爷爷奶奶比我大超级多所以更不可能。那么多半是纪念日了吧?”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爸爸的拇指从光滑的下巴上滑过,禁不住一声感慨。

    “十多年?我以为二十年呢。”他对自己出生前的时代完全没有概念,“我以为九十年代照相机已经家家户户人手一台了。”

    “即使是现在,家里没有照相机的也多的是啊。”

    “因为现在手机可以照相啊。”

    “我是指专业的。”

    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了一秒,然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绕过这个话题。

    “这个视频是我无意中录制的,当年借我相机的叔叔,也是我们大学里的一位教授,行业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见我热爱地理,所以格外看重我,我才敢腆着脸跟他开口。前些年他搬家了,清理出许多旧物,其中便有曾借我的相机。他说现在有了更先进的相机,不常用它了,它又没什么特别的收藏价值,索性把视频全部转存起来,然后低价卖给二手市场。当时我就接受到了这段视频。”

    “原来如此啊。”

    傅海卿又说:“我看视频里面,你和爷爷好像关系不太亲近的样子。你们当时怎么了?”

    “不,没有。你爷爷本身不善言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而已。”

    他低头想到什么,问:“他……喜欢跟你讲道理吗?”

    “喜欢,非常喜欢。拿他常年挂在嘴边的上善若水的典故说吧,水善于滋润万物,却不与万物相争,所以他让我不许和人起争执。他叫我记住,永远呆在大家不喜欢的位置,学会成全大家,你自然是一个公认的无可挑剔的好人。”

    从爸爸口中得知关于爷爷性格零星的描述,非但没有拨云见日,反倒叫他大惑不解:“啊?为什么。我一向认为爷爷不算通俗意义上的大好人啊,他当然不坏,但也不够好,他有时脾气差,挺不好惹的,差不多比普通人‘坏’一点点吧。为什么会热衷于讲授有关善良的道义呢?”

    傅海卿对爷爷了解不多,甚至可以说知之甚少。纵使长辈对内对外如何霸道,小辈们自是不会看在眼里,加之自家孙子多有隔代亲,宠爱与宽容少不了,如此光环的加持下当然显得和蔼可亲。对他来说,恐怕爷爷奶奶就是这样的存在吧。他想,自己大概永远没办法真正了解到爷爷奶奶在成为爷爷奶奶之前的处事风格,以及他们以父母亲的身份待人接物时的模样。

    趁他说话的时间,爸爸从后侧的悬挂式书架上熟练地取出了《王子与象牙塔》一书,翻开书本,只待他话音刚落便念道:“一切皆因他那张脸,他顶着一张丑陋的脸,难免叫人误以为奸邪之辈。尤其他的下颌处,一道年轻时做厨子与同事争执留下的刀疤,衬得他更为凶恶。”

    “但你不同,你长得帅多了。”他知道爸爸在引用书中的原话来恰如其分地展现爷爷的形象,却没有注意到书的名字。

    “父亲希望我别辜负这张好脸,因为他对我的外表很满意,说我唯一美中不足处就是身量不够高。他教我做善事,当好人,一生勤勤恳恳,方能避免遭人指摘。”爸爸笑了,笑声比呼吸声更轻,仿佛裹挟着无数的辛酸与悲恸汩汩涌流。

    “原来他教你善良的目的,居然是为了避免你被人说三道四?”他沮丧地垂下眼眸,兀自琢磨着话中的含义,渐渐泛起一阵酸楚。进而想要撕心裂肺地叫屈,喉咙却发不出该有的声响,仿若虽不曾叫出口,然而已疲倦乃至声嘶力竭。

    “卿卿,”爸爸马上打起精神说,“爷爷只是不希望爸爸重复他的人生,他遭受的恶言恶语铺天盖地,他希望我活得堂堂正正,你能理解吗。”

    半晌,他仍怔怔地不说话。不得回应的爸爸叹息着合上书,直起身啪地丢到茶几上:“终究是本不值一看的废书。”

    此时,他终于看见封面上的字样,正是之前惹火他的《王子与象牙塔》。今天他不想再度重蹈上次的覆辙,而是深深吸气,郑重表明:“爸爸,你既然不喜欢,不如给我看看吧。”

    “爸爸都不愿看的书,怎么可以拿给你看。”

    “给我看吧,我求求你。”他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张望着爸爸。

    “……好吧。”他坐着能清楚地感知到说出第一个字前爸爸粗重的鼻息,以及之后的小幅度点头,爸爸最终做出了首肯,无疑值得安心。

    傅海卿长舒一口气,拿了书刚想走,爸爸又喊住了他:“看书的时候,不要盲目地跟着书中的思想走。爸爸不反对你广泛阅读各类书籍,你读过好书,却不知道好书为什么好,那么偶尔读一些不好的书,也可以加深你的思考。”

    “知道啦,爸爸。”

    他站住脚步耐心听完爸爸的训导后,又想到自己白白拿了人一块宝贝,前几天爸爸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又顾着上学没有机会,周末了总该有所表示才对。于是很客气地补充了一句:“哦,还有,你的琥珀我收到了,谢谢!”说完他就欢快地抱着书回到卧室,上扬的嘴角迅速平静。

    “其实,我觉得你很普通。你没有王子吹嘘的那么漂亮,但我想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也是我唯一拥有的。”关上门,他走到飘窗处坐下,掏出那块似乎已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气味的琥珀。他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按理说石头不应该留下什么人的味道的。味道是物品跟着人久了的标记,人一旦不在了,味道终将变得淡薄,最终消失不见。如果万物皆有灵性,那么它一定伤心透了,因为它不再是有主人的家伙了。

    他久久地凝视着琥珀,时间仿佛静止。琥珀没有感情,没有灵气,它活的岁数比他吃几辈子的盐巴都多多了。不,与其说活的岁数,不如说死了之后的岁数,若没有意识,时间再长有什么用呢。何况它还是一块带着动物尸体的石头,令人联想到死亡的窒息,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石头会美丽、会值钱。现如今,诸多的感情全部流进一块硬邦邦的没有生命气息的石头里了,为着它的出现,他不再想生爸爸的气了。

    “妈妈为什么来看我,爸爸又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他把琥珀放在书上,自言自语,“琥珀,你可否告诉我?你一定看到了很多事,知道很多不便启齿的秘密。有些秘密不该被揭晓,但我仍寄托了一丝希望,期待书中给我答案,又怕万一书中真的给了答案,到时怎么办呢?我怕我们的生活真如一部神奇的剧本那样,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着,我会失去对未来的向往,转而停滞不前。”

    琥珀一言不发。

    他跟着琥珀沉默了一会儿。

    目光倏忽落到书名的右下角,几个小字标注了作者的笔名——与君行。“与君?我妈妈的名字?是巧合,还是……”

    不,妈妈没可能改行写书,那么就是巧合了。看来爸爸说不定就是冲笔名买的书,在阅读方面他一向只选择经典名著,或者与地理相关的专业书籍,对通俗小说兴趣不大,更别提一个不出名的小作者写的了。

    他从不信世间有任何神佛,今日却破天荒双手合十,对琥珀做了一次虔诚的祈祷。既然琥珀蕴含的内在能量,是人为注入的,那么姑且给予仅此一次的信任,但愿不被辜负。

    书封上的简介写道:

    “故事讲述了象牙塔王子从风光无限的继承人一步步坠落谷底的前半生,他的执念,他的信仰,他的疯魔,他终其一生夙兴夜寐妄想摘到的那颗遥不可及的星。他的心底有比潭水更深的怨念,有比天空更广的蓝图,振翅翱翔的梦想,在蛛丝尘网的围困下流离失所,成为破碎的空中楼阁。不堪其烦的琐碎掐灭了他的欲望,颠沛流离的生活剪去了他的羽翼。他没有名字,只是一段无力挣扎的绿毛藻,丝丝缕缕,终年浮沉在不宽不窄的河道。有时,他奢望把心沉入海底的孤舟,然后死去,接受大海的救赎。”

    翻过来,他仔细阅读了另一面摘录的网络点评:“虽不惧喁喁私语,却自认不是真正的王子,更不是象牙塔的囚徒。他离开了梦想,离开了家,既没有王冠,也没有镣铐,只身寻一处僻静,行最无用的功夫耗费时光。象牙塔是什么?于现实两难中,一个还算安逸,无可奈何的最下乘的去处,狭窄的空间搭不了去往桃源的阶梯,他留下,独守这与世隔绝的寂如死灰的空城。”

    男人应是死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内。

    他的心猛抽了一下,忍不住跳到末尾看了眼结局,遗憾的是作者并没有给故事写上结局,好像吹了一半的曲子,戛然而止。但这反而令他安心了不少,故事没有结局,意味着永远不会结束,故事中的人永远有机会掌握它的一生,哪怕注定悲剧,我们仍可以期待悲剧之外的一线生机。欣慰它们不被困在有限长的故事里,而是充满希望翘首以盼地规划着未来,在另外的世界挥洒青春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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