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入梦。

    伴随嗡的一声巨大的鸣响,犹如进入了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迅速穿梭,化身的子弹被发射到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顷刻间,眼前豁然开朗,那个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等候多时,欢迎你的到来。”

    “果然,又是你。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少年定了神,开门见山道。

    对面的男人轻点下巴,魔法似的立即变出了一张椅子:“坐下。”

    他不答。走上前谨慎落座后,连着座椅一块向后退了退,退到距离男人的位置大约两三米处。时不时小心翼翼打量男人的眼色,但男人的脸上自始没有露出一丝异样,反而默许了他的行动。

    他观察男人一身白色西装,细致的剪裁拼凑出他高大伟岸的身躯,露出的左手手腕上戴机械手表,白金外壳在灯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格外夺目,推测价格不菲。再往下看,脚踩的什么鞋?横在两人中间的矮矮的茶几挡住了视线,想来也是一双与之相配的皮鞋吧。收回,不难看出,男人的头发油光锃亮,根根分明,全部向后梳去,如此老派的发型放在今天不可谓不好笑。总体而言衣冠楚楚,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和爸爸日常的形象不符。

    男人一改上次的淡漠和疏狂,举止风貌落落大方:“我是谁?问得好。我在故事中扮演你爸爸的角色,我没有名字,也没有自我意识,我只不过是某个家伙写出来的人物,我的一切自以为的所思所想,皆是他人赋予我的剧本。”

    少年一脸不屑:“啧。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位躲在暗处写剧本的家伙,为什么允许你说出真相?”

    “你没发现吗?”男人却不恼他,“这里已经不是象牙塔了。”

    没错,环顾四周,其人的装束打扮明显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此处空间狭小,横不过四五步,竖不过二米五,但凡超过三人居住于此,必然拥挤不堪,连个下脚的地都找不到。他忍不住伸出手探了探背后,果然摸到了凭空出现的一面墙。掉屑的墙面在指心留下大小不一的黄白色颗粒。屋内遍布生活用品,且看正前方的茶几上,散布着三只茶盅,茶水有的已然见底,有的几乎未动,茶叶漂浮于茶汤之上,静静的如同一叶孤舟。旁边垂直方向的旧沙发看上去笨重极了,他认为自己即使使出蛮牛之力也未必能挪动它。

    随后,目光又丝滑地降临到沙发边上,一件衣服不成形状地搭在上面,完全能穿越时间透视到之前什么人回到家,迫不及待随手甩掉外套的疲态。然而这座小屋慵懒缱绻的气息背后,却有着造物主刻意营造的精雕细琢的美感。一扇半打开的通往小厨房的门,隐约可以嗅到浓烈的肉香扑面而来,里面也模模糊糊地像有位勤俭持家的妇人,冒着满头大汗倒腾饭食的幻影。他甚至感觉,左手边敞开的储物柜,二层随意摆放的书堆后面,随时可能嗖地蹦出一只活泼的小橘猫。不禁感叹,多么巧夺天工的技艺,方能打造如此一间似曾相识的田间小屋,渲染了层层叠叠的融洽的美梦?

    尽管布置可以说处处温馨舒适,却里外里透露着一股不明来意的科技营造的空间感。有几处不规则的漏洞或大或小,涟漪般波动着的迷幻的底色,可见造物主有意放弃一比一还原,而选择刻意露出破绽让人发现。如此奇形怪状的组合,不像一人所为,倒像多人完成作品时产生了分歧,双方各自不愿退让的情况下,勉勉强强各司其事的产物。

    “不是又如何呢?”他刚说完,后脑勺就被某样东西打了一下。

    想必屋主人长居于此诸般不便,为了拓宽收纳空间,墙上螺丝钉凿进去,两头牵了绳子,凡轻巧能挂的物件,一律上去,五彩斑斓的好似万国旗一般,遮挡了视线。每个吊在上头的小东西,全部用一种特殊的夹子夹住,能使它们像窗帘一样沿着轨道滑来滑去,真是巧思。

    男人轻轻笑了,用手推开眉骨边快要受重力影响慢慢滑到尼龙绳索中段位置的备用牙膏,看起来有些许慈祥的容光:“所以我们可以不必遵守象牙塔里的设定,就像演员下了台不必继续扮演台上的角色一样。”

    “你想向我证明,现在的你是真实的你,对吧。”

    “无须证明。”

    沉默少顷。

    “……姑且先当你没骗我。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家。”男人说。

    声音在窄小的房间内回响。他有点担心一旁储物柜上堆叠得高高的杂物会突然被回声撞落。

    “按理说,你家应该也是我家,我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来。”

    男人嗤笑着摇摇头:“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爸爸,至少现在不是。”

    “现在?”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课题,搞清楚时间,“如此说来,这里是你过去的家,还没有和妈妈生下我之前的家?那么当下的情景意味着我们在表演一个新故事咯。”

    男人放下了他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说:“你可以当成新故事,也可以当成不同于上次时空的真故事。”

    “不管新故事,或者真故事,它们实际上都等于假故事,因为它们仅仅存在我做的梦里面。”置身梦境的少年却倍感清醒。

    “不重要。”

    男人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继续解释:“故事即故事,何必套进真和假两种定义里面。人生本来没有意义,除了努力完成跨越,其余的通通没有意义。”

    “完成跨越才有意义?好狭隘。完成跨越干什么呢?像上次说的一样,成为更高级的生物,打造更高级的文明吗?根本不可能实现啊。除非,故事里有设定明确的方法。”少年一高一低摊着双手,脖颈稍微前伸,扭曲着嘴角十分不可思议。

    “对了,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合适?”

    男人再次强调:“我没有名字,为了让演员们记住他自己的角色,所有演员都没有名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王子。镇上人一贯称呼我为幽居象牙塔的王子。”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取名字呢?”他向后坐了坐,双手落在扶手上。

    王子淡淡地回复:“我没有自我意识,如何给自己起名字。如果我给自己取名字,我取的名字绝非我所心愿的,而一定是某个家伙给我的馈赠。不如不取。”

    “噢,对。等等,”少年出于自然地赞同,随即停顿,右手食指在拇指上摩擦画圈,“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动机了。别误会,理解不代表认同。你如此费心地试图完成跨越,因为在跨越之后,你可以不再作为角色生存,而是以真正的自我的面孔示人,对不对?你厌恶你原本的躯壳,并觉得它是一份被禁止挑剔的礼物,它总和某个家伙加注在你身上的意识捆绑在一起,必然令你感到嫌弃了吧?”

    “关于我的外表我无能为力。我相信有一种办法能让我从痛苦的深渊里救出去,去到真正的世界。”

    “你为什么会变成上次象牙塔里的性格?中间遭遇了什么?”少年问。

    “故事中,你的爷爷,我的父亲。”

    少年身体前倾:“我……爷爷吗?”

    “你记得上次的老爷子吧。”

    “难道……他就是我爷爷?不对,他扮演的是我的爷爷?”

    王子闭着眼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同时扮演了很多人。他有时是爸爸,有时是儿子,有时……只是路边打坐的老头罢了。把一个人变成很多人,把很多人缩影成一个人,恰是角色的奥义,某个家伙知道,演员们也知道。”

    “小镇上的人很多,剧本却只有主角和几个配角,每个人都存在剧本里。不奇怪,成千上万个雷同的路人,也是成千上万故事的主角……”

    “我明白。故事中的爷爷他怎么了呢?他可不像你在象牙塔里一般冒险和激进,虽然他的性格相当顽固咯。面对当时的我,一个空降梦境替代了原定演员的外来者,他竟然也对我苦口相劝,至少他不算坏人。诚然,他多半因为我不请自来造成混乱而忘记了他的身份,从头到尾没有拿我当孙子看。”

    王子对此并未加以否定:“他的疏忽让你侥幸逃过一劫。倘若他记得他还有一个爷爷的角色,他必然会用更加过分的方法,把你捆起来,干脆关进小黑屋里,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你进入象牙塔。”

    “阻止我才好呢!你知不知道自那之后,我几乎日日被象牙塔中的对话困扰。”少年憋着一口气,不爽地埋怨着最近的烦心事。

    王子一言不发,只端起眼前最近的茶盅抿了一口,感受喉咙的润泽,片刻,终于开口道:“假如按你所想,任他用绳索绑住了你,你将会在漫长的无聊中挣扎着死去……你真的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吗?”

    “我非做选择不可吗?我可以和爷爷商量呀,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一起寻找两全其美的方法。”

    “他是你爷爷。他是你爷爷,他就不可能和你坐下来好好商量。”

    少年不解,皱了皱眉:“我爷爷难道是什么不通人情的家伙吗?”

    “他啊,他对所有人皆怀有善意,除了我。剧本中是这样写的。”王子叹息道。

    “啊?谁写的剧本,简直烂透了。”少年毫不掩饰地贬低着,“怎么可能有人到哪里都善良,却对家里人百般苛责?根本不合理嘛。我都怀疑,写剧本的人究竟有没有过生活的体验啊。”

    王子摇摇头,左手临空覆盖在下半张脸上,拇指在胡茬的颗粒上来来回回:“不,不。他也不算百般苛待,他……哎。”他深深叹气,抚平了西服的褶皱。

    见王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少年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恰在此时,王子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琥珀,说是很早以前外出探险偶然得来的,本想找个机会作为礼物送给爷爷,一直好好收在家里当作压箱底的宝贝,不想天长日久,竟逐渐忘却了它的存在。

    “送给你吧。”

    少年接过琥珀仔细端详,浓郁的蜜蜡色,圆圆扁扁的形状同河边捡的鹅卵石差不多,一只蝎子周边围绕着小小的气泡,从前似乎在哪儿见过。

    “可爷爷他又不是不在了,送给爷爷没问题啊。”他放下琥珀,说。

    “因为送给你,你可能会喜欢,他必然会伤心。”

    “伤心?”

    “你应该听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吧?无论做个厨师也好,做个会计师也好,大多数时候,子承父业,再自然不过了。见识外面的世界又能如何呢?再美妙的景致,再奇绝的发现,都不是你的。你啊仅仅作为一名过客活在世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与不看没什么两样。呆在家乡老老实实生活,结婚生子,延续后代,才是最好的。说白了,我们人类繁衍并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每个人其实都是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愚公移山里的主人公。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唯有依靠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的努力,把人类的历史推向进步,才终有一天彻底扫清大山这座障碍。”

    王子的诉说时断时续,说得越久,拖得越慢,眼睛也从一开始的平视少年,逐渐抬升至了少年头上的一片空气,到最后盯着天花板。突出的眼球中闪烁着晶晶亮亮的光芒。少年很疑惑地朝自己头上瞧了一眼,没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他怀疑,王子究竟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然后呢?”

    “然后,我们凭借高超的科技,进而造就史无前例的生产力,只需要花费一丁点儿时间,就可以创造出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产品。无论贫富,人人过上吃饱穿暖,怡然自得的生活。届时我们不必日日重复枯燥的劳动,更不存在剥削与被剥削,我们生下来只是为了体验劳动的快乐。呵呵,说不准到时候劳动不会得到报酬,反而成了一种需要排队拿入场券的限额的娱乐项目。”

    “唔,你说的这部分倒是与我向往的未来很相似啊。不过,按你的想法,劳动既然成了奢侈,那我们平时做什么呢?”

    “当然是学习知识,向外探索。”

    王子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的我们和井底之蛙有什么分别?井底之蛙也配谈理想吗?大山就是挡在我们眼前的石头,如果不移开它,我们永远见不到完整的世界!人若一生非得去追求什么,现阶段不过是空谈和妄想而已。我只恨我生得太早,又资质平庸,不能惊世骇俗,让历史提早迈入下一个伟大的时代。”

    “所以他错了吗?他劝我踏实点,找份稳当的工作,有什么问题。他的确成立为一个好人,但是个愚昧的好人。他不解我为什么为一些在野外发现的‘破烂’热血沸腾,可我却觉得我已经通过努力撬开了大山的一个小角。它们不是破烂!它们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它们的出现代表着又一个新鲜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浮出了水面。”

    王子激动地呐喊,他的脸涨得通红,耳后侧的青筋条条分明。期间不断打各种手势,坐在椅子上变换姿势的次数可以按秒计算。

    他俯身前倾,用食指指着桌面:“你可知道你手里握着的石头,乃是我少年时第一次外出探险时意外所获,同时,它也是我毕生见过最好看的琥珀,甚至比市场或博物馆里见过的都更漂亮、更梦幻。”

    “是啊,很漂亮。”少年握着它,心想的话不自觉说出了口,“你……该不会曾经试着送过,但被拒绝了吧?”

    王子没有正面回答:“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在做很伟大的事,他们领悟大千世界真正的奥义,不断拔高人类智慧的顶峰,他们如此幸运能在真理的海洋中快乐地游泳……过我羡慕不来的生活。正因为我们很平庸,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不再平庸,看起来似乎是明智的做法。你知道我想到这一点时有多难过吗……我……”他深深埋下头,手臂横亘在双腿之间架起桥梁,仿若嗓子已完全失声,只传来粗重的喘息。整个人溃不成军。

    “总之,你爷爷狠狠地骂了我。说现在的年轻人,简直好像不叛逆就不酷、不合群、不受欢迎,当个老实人要受排挤,非得搞点什么个性化的东西,才叫好。我同他阐释了那么多,他居然只把我当成叛逆期孩子在无理取闹?”

    “嗯……别的不说,我还蛮认同爷爷这点的,我觉得不能因为外界的环境很差就随随便便跟他们同流合污。当然了,王子你的想法不叫叛逆,你蜕变了,有些事不必非得寻求谁的认同吧?不管人家怎么看我,如何对我冷嘲热讽,我心里有我的信念,我的理想只有做到了我才是真正活出来了。否则说什么也没用。”

    少年喝口茶润润嗓子,随后用一块眼镜布小心翼翼地琥珀包好放进左边口袋里,说道:“爷爷虽然不理解你,他至少没有真的阻止你做什么吧,正如他最后终归放了我进象牙塔一样。”

    “不,他不是不想,是没能力阻止。”王子严肃地纠正说。

    “反正,爷爷从来不会逼谁做他不喜欢的事。”

    少年刚才信誓旦旦地说完,垂下手准备歇一口气,顿时感觉不太严谨,又略显尴尬地抓了抓脸颊,补充道:“至少没有逼迫我,我是指很过分的大事。”他决定尊重剧本,一点点。

    “你爷爷当然不是不通人情。他绝没有逼我做厨师、做会计,抑或上山学道……他对我也有做个成功的大人的期待,譬如说涉足商业或政治,做着高端体面的工作,日进斗金,莫过于对父母最好的孝顺。别看他逢人便讲淡泊名利,讲安贫乐道,他有多么期待成为别人口中十里八乡最有面子的老人家,我何尝看不清楚?”王子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腕上金灿灿的表,无奈地笑了。

    “难怪……你向他妥协了?”

    “不是妥协,是另一种抗争。”

    “什么?”

    “我的父亲是个好父亲,剧本里说。我用心揣摩了他的角色,假如由我来演他的话,我会怎么演呢?”王子摩挲着双手,然后让右脚搭在左膝上,不时去碰一碰膝盖,就像把膝头当成了座椅扶手。另一边手肘利用真正的扶手作支撑,抵住下巴,作沉思状。

    “你看,他多么喜欢你啊。”王子打了个几乎静音的响指,“你和他性情相仿,存在同样突出的品质——稳重。”

    少年歪了歪头:“啊?我没认为自己多稳重耶。”

    “其实你的内心是否真的稳重不要紧,关键在于,你呈现的模样恰恰是他一直以来期待的。倒不如说,你去当他的儿子,我来当你的儿子更好。”

    “哈?”他听完更加一头雾水。

    “他是个踏实的角色,却无奈没有生得一副踏实的面容。你是个……的孩子,却无意生得一副稳重的面孔。因此,你当他的儿子,他大概率会喜欢你,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我演他的话,我会这样演绎。”

    听完,少年耸耸肩:“噢,是吗。”

    心想,你的父亲无法摸清你,你作为我的父亲的角色,照样摸不清我啊。

    “我的本质我自己清楚嘛,我不想搞什么弯弯绕绕,更不愿意为了‘受欢迎’改变自己。我觉得最酷的事情就是做自己!我能做我喜欢的事就已经足矣。你喜欢跋山涉水,你是在做自己,难道我喜欢读书画画就不算做自己了吗?我也一样很酷!跟爷爷的选择没有关系,我不是为了顺从爷爷、讨好爷爷才故作沉着的。比起不受欢迎来说,不能做自己才是最可悲的。你只不过一厢情愿的以为了解我罢了。”

    那一刻,时间恍若停滞住了。他此番话绝没有谎言的意味,只是态度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却表现出天然的矛盾。

    试想,拼命把‘灵魂’掩藏起来的人,却近乎恐怖地渴望着,有人能带着他那双柔韧坚定的手穿越重重屏障,带着耐心和细心,一层一层剥开洋葱般的外皮,敲响我的心门,触摸我真切的灵魂。

    王子笑说,灵魂不重要,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什么灵魂,除了演员们,他们拼尽全力发挥每一个细胞的表演天赋,去完美诠释角色绵密的内心,期待得到观众的喜爱和认可。大家都在渴望呀,渴望什么人轻柔的造访,同时又身不由己地颤抖。你说,谁有多余的闲功夫跑去探索别人的内心呢?

    于是少年不再答复。

    “演员,毕生的追求应当只一件事才对——向上突破表演的极限。动用人类有限的表情和动作展示角色无限丰富的内心,不遗余力。简单来说,表演,就是暴露。像你们这样沉默矜贵的人,在某些人眼中是不讨人喜欢的,为什么呢,因为你们不能很好的暴露自己。别人都在暴露,你却藏着掖着,可不是不对等吗?”王子自顾自地表示。

    “你说我不是个好演员吗?打一开始我压根没想演,我是被你强行拉进来的啊。”

    听闻少年幼稚的话语,王子苦笑一声,道:“你猜猜看,我们之中有谁是自愿的?”

    少年疑惑不解,食指开始习惯性地轻轻敲打下方的平面,他的指甲修理得很整齐,因此没有发出任何难听的噪音。大概,既自愿,又不自愿吧。与其从中选出一个答案,不如说,他们半推半就地参与了本场戏码。

    转瞬,得知真相的少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既没实现出门远游的愿望,也不打算承欢膝下顺从爷爷的意思,唯有躲进象牙塔里,苦心孤诣钻研学问,盼那一天提早到来,令全人类获得解放。如此,你便能义无反顾地在你喜欢的事上大展拳脚,无须畏首畏尾,顾忌谁人的嘲弄和反对。即使你对自己根本没有天资的事实一清二楚,竟也硬着头皮坐下来近乎疯魔地研究了十多年……天呐!”

    “不错,与剧本的走向基本吻合。”王子握着书脊,哗啦啦翻动着一部厚厚的册子,那本册子决定了他的人生轨迹,少年眼瞅着他的动作,不由得感到一阵可悲。即使早已知晓最后的结局,其中的酸甜苦辣也是务必去亲身承受的,无法由他人代替,不能被随意改变。如果人生真的像一部书写好的剧本,明知道饰演了一位悲剧的角色,却要秉承着演员的职业信念演下去,一演就是几十年,直到落幕的那一刻,方能重新做回自己,倒不如一开始便一片空白的好。至少,我可以自己拿笔书写我想要的内容,我可以从漫漫星河中不厌其烦地寻觅为我而亮的一颗星。

    “我想活得放肆,我想做我的事不必被任何人耻笑,我不想劳心分神,颠来倒去地同每一个不理解我的人做出相同的解释,我累了。并且——”王子拖长尾音,猝不及防地抬高声调。

    “我必须相信自己持有天资,不然的话我将一事无成!为了结束这一切该死的落后的世俗,我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十年如一日保持清醒的头脑,摈除杂念醉心学术,即为创造一个伟大的时刻!我的成果一定会颠覆整个时代的!哈哈哈哈!”他高声呼喊着万岁,如疾风穿越隧道,直白地痛击了少年的心灵。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会让你的儿子明明有爸爸,却得不到爸爸的关心而痛苦!还会让你的妻子痛苦!因为她的丈夫明明就在身边,心却早早飞入象牙塔里去了!你不知道,因为你是个人渣!

    少年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王子见状嗤笑道:“一窍不通的无知稚子。我的研究一旦成功了,不仅我的儿子,所有人的子女均能获得恩泽,可以无惧无畏地去感受世界的美好,感受花香,感受鸟鸣,感受小溪的涓涓细流……一切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你为什么丝毫不肯谅解我呢?”

    “可恨!可恨我最好的选择,也是我最无奈的选择!真有旁的路可选,谁愿意去冒走火入魔的风险?然而,无论谁人进了象牙塔,出不去了就是出不去了。当你哪怕有一丁点机会,触碰到梦想的边缘,你就没道理放手。”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满头凌乱。

    “哼。对,你说得完全没错,”少年一脸鄙夷,努力捏紧拳头以按捺竖起中指的冲动,“你要是个单身汉,随你潇洒也就罢了。可我不爽,你凭什么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梦想不顾我和妈妈的感受?”

    “我们不说这个好吗?据我所知,那是另一码事。”

    “一码事!”

    “你太小了,感情的事我很难向你解释。”

    “感情怎么了?我也有感情啊。”

    王子一声长长的叹息,用手捂住上半张脸,随即陷入良久的沉默。

    少年沉不住气,恨王子不作为,猛地站起身:“把剧本给我。”

    “你想干什么?”

    “拿笔给我,我必须改写它!”少年斩钉截铁的说。

    “不,你不能,演员没权利修改剧本。”

    “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变成上次故事里的男人,我不要!就算是为了我的角色,既然我来了,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说罢,少年一把抢过王子怀中捧着的犹如百科全书般的厚册子,另一边顺手从王子的西服口袋里捎走了一支钢笔。他在剧本上任意涂涂画画,将不满意之处全部抹黑,但画完没多久,上面的字迹俨然消失得一点儿不剩。

    “怎么会!”

    天雷骤然降下,劈开了风格迥异各自为营的小屋,白光乍现,等不及他反应,已经铺满目之所及一方小小天地。他匆忙举起双臂掩护头脸,再睁开,对面的王子不见了,无声无息地,就像穿着华丽的魔术师放了一颗烟雾弹,咻的一下从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中巧妙退场了。

    大梦初醒。缓缓展开沉重的眼皮,那白光原是清晨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直射进来——手中握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琥珀,晶莹甜蜜的松脂里,淹没的小蝎子轮廓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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