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安静得可怕,一副棋局研究得长久,便有种什么话说给他都会被当成耳旁风的错觉。

    金玉制成的棋盘上黑白纵横,多是姜归虞看不懂的路数。

    任孤罗沉默不语,良久才嗯了声,目光不曾挪移。

    她干坐着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垂下头,戳起手心的新伤,撒过金疮药后那儿酸溜溜的,戳起来触感煞是奇妙。

    凉风习习,澄静的日影掠过绡纱帘幕,迷得眼前都虚幻起来,亦觉得头晕。

    姜归虞打了个哈欠。

    她前后暗示了好几次明素在等她,但任孤罗毫无放人的意思。

    留她在这吧,又不与她说话,而是琢磨着那套棋局,她无聊得都发困了。

    落子声无疑是上好的催眠,姜归虞盘起腿,抱臂在腹前,以撑起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佝偻。

    视野逐渐朦胧,她使劲眨巴眼。

    草木气息混杂着沉水甘苦的芬芳,幽香浅淡,似有若无。

    姜归虞盯着某处虚无定睛瞧了会,眼睛越眯越小,魂儿似乎渐渐飘飞了一般,脑袋一歪便睡着了。

    这一觉极浅,仅能算打个瞌睡,如学堂念书时偷闲半瞬,生怕多一会儿便被先生抓住。

    耳畔仿佛还有棋子与棋盘相触的琅琅之音,像在道左,又似在道右,宛然如罄。

    两臂愈发酸胀了。

    …

    闭目许久,她一个激灵,迅速睁眼,瞪得浑-圆的眼珠子睡意消散。

    不知为何,有时打盹会浑身一震,姜归虞就被震醒了,快速扫了一眼任孤罗,见其依旧在揣摩棋局,暗自松了口气。

    他却忽而发话:“有这么困?”

    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棋局早就换了,且日影渐移,过了绝非一时半刻。

    她紧悬的心总算死了,不自然地揉手:“早上太累了,一下子没坐住。”

    打个盹罢了,任孤罗不计较这些,对她的心虚也只感好笑。

    过了晌午的点,外头人声渐大,他挪开棋盘起身,而后道:“下午能看马球。”

    姜归虞立刻坐直了,两腿摆正,莫名的期待:“那我也要……”

    这个年纪最是爱蹦爱跳,她被拘了多时,只恨不能拔腿冲出去瞎跑。

    任孤罗往外踏了一步,略略侧头,俊颜一派温和悠闲:“想看就过来。”

    尽管已经腿酸得快散架了,但听到这一句,腿上像装了簧片一样自己就弹出去了。

    在北地时,但凡豢养马匹的人家基本都会打马球,打得大地震颤,尘土飞扬,偶尔还会有某人被马蹄乱中踩死的消息。

    姜归虞迫不及待去瞧瞧尚京人是怎么打球的,躲在遮阳的油纸大伞下极目四望,远远瞧见看台上的明素等人,似乎正嗑着瓜子,旁边还有小桃,与她们有说有笑。

    瞧见夕云一行人经过,她们便表情瓦解,瞬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然后交头接耳说些悄悄话,不用想就知道在偷偷骂谁。

    她也想加入她们,怎奈不知该如何向任孤罗开口。

    犹豫间,男队陆续上场,场边沈小公子的身影一晃而过,仅有一瞬,姜归虞却看得分明,脚步情不自禁地偏移。

    小欢子拎着她的广袖袖角把她捞过来,油伞牢牢盖在她头顶,关照道:“再往那儿走,就要走进花坛里了。”

    “可我想去那里跟他们玩……”

    “别玩啦,大人的位儿在那,快去跟他坐吧。”他轻轻推了她一把。

    姜归虞鼓着嘴,苦大仇深地跟上任孤罗。

    该说不说,他这位子视野极好,尽收景色,想必仅是略微次于皇帝之位……她瞟了眼最上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姜归虞不无恶毒地想:陛下虽是她伯父,但干出来的都是畜生事,别说告病在床了,死在床上她也不会难过。

    宣读完规则后,场上已然开打,她如在圆帐内一般坐在任孤罗身边,将自己往后缩了缩,藏在大伞后头,不教人看见。

    尚京的马球虽比不得塞北之凶猛,但技巧颇足,而且赛球的儿郎俱是容貌好颜色,令人不由得认真看起来。

    她垂了垂手,下意识抓了一把,却碰到冰凉的坐榻,而不是满盆的瓜子。

    与任孤罗一起时姜归虞一向拘谨,没瓜子那便没有吧,似乎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这种习惯,微微探身坐好。

    已让他有了她看避火小人图的把柄,她肯定不会再给自己增添麻烦。

    场圈外沿再度冒出一个碧霞色的劲装身影,正是沈裕,他跟同伴有说有笑地进场,嘴角噙着腼腆,但他蓦地抬-起-头,像是福至心灵,望向她的方向。

    姜归虞登时如逃跑似的手,脚并用往后爬,还未到底,被任孤罗一把捞入怀中。

    一头砸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只觉鼻梁骨都要断掉,痛得溢泪,她捂着鼻子,泪眼朦胧地回头望去。

    见沈裕半边肩膀缠着绷带,如挂了面巨大的白旗,竟也拿着球杆上了马,早不往她这儿看了。

    姜归虞似乎很忌讳让人知晓她如今委身于一介阉人,尽管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

    “瞧见什么了,反应这么大?”任孤罗把她翻了个面,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专心观赛。”

    她浑身不自在,虽然他们还未真正做上对食,但这种模糊暧昧的关系仍让人不好受。

    窝在男人怀里看别人打马球,整个姜家恐怕都没出过这种先例。

    哦,他好像也不算男的。

    “没有……”姜归虞小心地换了换姿势,好坐得舒服些,又不禁抬起手把脸挡起来。

    毕竟坐在人家两条腿上,没法完全坐得舒坦,就在她考虑着要不要把腿也往上缩时,忽而感到臀下似有个东西硌着,有些发硬。

    兴许是他衣服上的玉组,可位置好像不太对……

    姜归虞眉毛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她想起避火图上的大棒,但转瞬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是太监,不可能好用。

    全身注意力都调动在下半部,似乎定要考察出这是个什么玩意。

    正窸窸窣窣地乱动,一手将她按住,任孤罗凑近了道:“过会的女队,你要上吗?”

    禁苑里举行的马球赛乃是男女回合制,这场估摸着不一会便会决出个胜负,然后轮到女子上场。

    姜归虞固然想打,但奖赏似乎没有狩猎来的多,而且还会让大家都看到自己,如此不得利之事,她得仔细寻思寻思。

    她揪着衣角犯难:“不了吧,早上太累了,打不动。”

    借口而已,以她的精力,再玩上个一天一-夜都不是问题。

    “马球头奖赏金五百金。”他慢悠悠地替她簪发,乌黑亮丽的发丝掀起一阵脉脉幽香,带着淡淡的汗气,却不觉难闻。

    任孤罗随手折了支矮案上的木芙蓉,朝她的花瓶簪里一插,花瓣迎风微动,片片如轻薄蝶翼。

    从后看去,煞是衬她一对晶莹细润的耳。

    姜归虞脑子晕晕,听到五百金三个字,好像全世界就只有这五百金了似的。

    她舔舔唇,跃跃欲试:“我也能去吗?”

    俗话说得好,舍命不舍财,说的就是她,只要能搂钱,哪怕是捞点外快都不该错过。

    “当然可以。”他像哄孩子一般,轻轻拍她的腿,言语惑人,“有咱家在,你不用愁赏金,就尽情地打吧。”

    此言犹如天籁,就差没把五百金直接给她了。

    姜归虞被他驱使得极其容易,只因她当真了,而且思潮欢脱得压制不住,全然没细想,几下从他身上爬下去,笑道:“那过会便请您观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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