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提起他,姜归虞仿佛哪儿被灼了一下,蓦地攥住手,好像藏了个什么在那。

    但立刻,她便放松下来了,紧绷着的肩头松懈下来,闲闲扶案,低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不经意道:“他说亲便说亲,与我有何干系?”

    任孤罗嗤笑,而后道:“怕是很有干系。”

    非得呛她,她摸了摸脸,只在乎自己会不会留印子,佯凶:“休得胡言,又不是我跟他说亲。”

    敷的药甚有奇效,一会会便不红肿,摸着还弹弹滑滑的,她找了镜子照,还没等看清,便听小欢子急速通禀而来:“大人,陛下现脊骨断裂,意识不清,太医院来人好几拨了。”

    姜归虞从镜子里挪开眼,略有讶异,但更多的还是觉得他活该。

    所以她置若罔闻,继续照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

    “那便让他们好生治着。”任孤罗随意拿了本案牍翻看,“没把人治死就行。”

    意思就是只要不死,怎么治都行。

    姜归虞在这件事上跟他持同一种想法,甚至觉得死了拉倒。

    脊骨断裂绝非小事,稍微治不好就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世上哪有半瘫皇帝?说出去估计别人全要笑死了。

    他又道:“再多断几根骨头也没事,咱家记得有种说法,断骨痊愈后,骨质会愈发坚韧,奈何总找不着合适人选来试验。”

    话已至此,小欢子就算没带脑子来也懂他何意,略一思考后便应是退下。

    姜归虞把自己藏在随身小镜后边,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动静,有些自己也当了坏人的感觉。

    她内心狂喜,大骂皇帝活该。

    风水轮流转,过阵子多半轮到仇敌们在宫中枯萎,而她在郡主府里逍遥自在了。

    小欢子一走,她的笑明显就要藏不住了。

    放下镜子,好不容易把嘴角熨平了,她又回到了原来的淡定模样:“这种事也让我知道,你就这么放心我吗?”

    “郡主端庄雅贵,且能守口如瓶,咱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斜靠在圈椅背上,恰见到她反手放镜子,手心的斜疤发白。

    他皱眉问:“伤还未好?”

    围猎时被箭簇擦过的旧伤,在手心里留下一道泛白的痕迹,平时端坐着看不见,但一摊开便令他忽视不得。

    姜归虞只当做微末小事,无所谓道:“早就好了,你不盯着看都看不出来。”

    “沈公子确是个废物,围个猎而已,况且还没几只是他自己打的,这都能把肩伤扯了。”他摇摇头,“花架子难成大器。”

    又莫名其妙扯回来了,不知怎的,姜归虞感觉他好像也吃错药了。

    她说道:“打猎受点小伤在所难免,都是常事,况且他与你无冤无仇,不要这么讲人家。”

    至少他还给她画画递汗巾呢。

    维护了他一下,任孤罗脸色更难看了:“他害得你留疤,你竟还护着他?”

    “哪护了?再说也没留疤,这就一点点。”她觉得奇怪,“你怎不说说陛下……他还发疯打我,你也只让他落个半瘫。”

    按照如今司礼监和内阁的作风,哪怕秘不发丧,他们亦做得出来。

    她求个极端,直接绝了祸患,反正有他没他都一样。

    而且没了他,以后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瞧任孤罗这样子,她福至心灵,两手对点:“还是说你压根不在乎我死活?”

    小嘴叭叭,一开嗓便如同百只青蛙齐叫,她横下一条心,决定表一表那或真或假的真心:“我可谓把能给的都给你了,你先是骗我府邸盖完了,又拖了堆财宝打我脸,上上次来与你说话,你还不睬我,把我晾在一边……”

    “现在陛下对我不好,你还不想着赶紧处理了他,就连沈小公子对我好一些,你也看不惯。”她捂着胸口佯作被伤,“我知道了,我根本无人在意。”

    怨妇一般的哭诉,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反正她只管达成目的,不过这目的不知是逐渐偏离了,还是她一时脑抽了,这番没规没矩的胡话听在耳朵里酸得很,酸得牙疼。

    任孤罗彻底无语了。

    晓得她过得不开心,但他也确确实实跟她等价交换了,其余有待出头的事项还未到合适的时间,可他从没想着就此揭过。

    再怎么说,这算是他的对食,断没有让人踩到头上去的道理。

    但瞧瞧她这傻姐儿的模样……

    骑射固然精湛,但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该想的法子是半点不想,就这样,放出去了还得了?

    姜归虞浑然不觉自己被他当成笨蛋了,兀自痛心,越来越浮夸了:“陛下手劲好大,打得我头晕,想吐,东西也看不清。”

    被精神病人打了,她自然得能多惨便有多惨,晃到他身后,一脸怨念。

    “你现在就想让他死啊。”他眯起眼,“现在死了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些。”

    在这大声密谋陛下的死期,姜归虞有种大逆不道的感觉,可更多的是兴奋。

    难怪大家都说宦官阉党该死,这下总算见识到了。

    舔舔干燥的唇,她张口欲言,却半个字挤不出来。

    说是要说的,真做就怂了,横竖摸了半天脑袋,犹豫道:“你真要下手啦?”

    如此狂阔的大事,竟只是基于她的只言片语……她顿时感觉自己有四两拨千斤的法力,不禁眼神放光,又怕又期待。

    然而没激动几下,一个脑瓜崩便不轻不重地弹到她头上,把她从幻想里崩醒了。

    “刚刚还担心知道了太多会被咱家杀人灭口呢。”他说道,“叫人送你回去休息吧,这回是咱家失察。”

    被催促回去她也不生气,笑嘻嘻道:“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跟他熟络后,两两相对时都少了很多架子,也不像以前那般惧他,甚而还有闲心打趣,放在以前她自个儿都想象不出来。

    既得了那些好消息,她压抑的心情一扫而空,脚步亦轻快许多。

    她走到门边停顿半刻,折回来,确认道:“你真的要弑君吗?”

    任孤罗道:“你说呢?”

    她想了想:“我感觉不真。”

    “……”他没应声。

    “现在下手太危险了,得徐徐图之。”姜归虞认真道,“虽然一刀就能捅死,但后果太大了。”

    他慢悠悠飘来一句:“原来你也知道后果严重。”

    她再次被呛,柳眉竖起,嗓音稍微尖起来:“你怎的不说你跟内阁常年给陛下下药的后果严重呢……”

    嘴蓦地被捂住,沉水香窜入鼻中,他的俊颜在眼前放大,距离近到似乎只容得下那双寒光锐利的眼眸。

    “小声些。”任孤罗凝视着她,目色沉静,带着笑意,“让别人知道就不好了。”

    她眼珠转了转,含含糊糊:“哟,把命门都告诉我了。”

    嘴唇顶-到他的手,掌心的触感格外柔软。

    她去推他:“拿开,我都不好说话了,跟你聊这么久,嗓子都冒烟了。”

    他从善如流地撤下,敲敲桌子:“回去等着工部消息,出宫那日咱家定有大礼相赠。”

    往昔的惧怕烟消云散,她用手背抹抹嘴,不再多言。

    其实任孤罗的大礼……她实在不期待。

    上回送了她那么多金银头面和衣裳布匹,都没地方用。

    她猛地记起箱子里那独树一帜的柱状和叶状摆件,通体一个激灵。

    绝对不对他报以期望。

    ……

    他没让她等太久,七月还未过去,工部便来了新消息。

    池畔树影摇曳,横斜生辉,她和小桃坐在山石旁看着一箱箱物什源源不断地从芙渠阁里抬出来,足足望了有小半个时辰。

    小桃从大清早到现在说了好几次“功德圆满”,觉得自家姑娘苦头终于吃尽了,那惯会骗人的掌印也终于舍得让她光荣出宫了。

    不同于她,姜归虞倒是平静得很,捧着一本书悠闲看着。

    但只有小桃知道她自早上坐在这里开始,这一页就没翻过。

    府邸落成,乃是大喜事一桩,但真到了这时,便如同册封礼那天一样心如止水,说不上特别喜悦或是感怀。

    郡主府檐牙高耸,昔日废墟重起成峻宇雕墙,往上望去是玉阶彤庭,明廊通脊,制式和王府惊人相似,以至于让姜归虞恍惚了很久。

    只是没有五进院落那么多,更像是缩小改造过后的王府,不过她已经满足了。

    东中西三路划分得严谨,就连花园也同王府的菁琅园类似,只是王府冬天不开花,池里亦常年结冰。

    而这里开满了木芙蓉和满池荷花,午过三刻的光下泛着虚影,微风过处,左右摇曳,便仿佛置身梦中,花香满溢。

    许久未见的景象在眼前徐徐展开,她错愕得说不出话,目光逐次逡巡过园中每个角角落落。

    姜归虞好像有些理解为何这个府邸要推-倒后再重建了。

    阿父在水缸旁给她制了座秋千,而郡主府的池边水缸,亦有一座红漆木秋千。

    位置也跟王府里的秋千惊人相似,在北地时,他们冬日常在外晒太阳,所以王府的秋千四周没有树荫。

    而郡主府的秋千正暴露在烈阳下,摸上去座板滚烫,显然已被晒了多时了。

    她正发愁着该怎么把它挪到树荫下,由远至近一串疾步,通禀来了个宫里出来的女官,惊容失色,在月洞门内瞧见她便火速赶来。

    嘴里高高低低地嚷着什么姜归虞听不清楚的词儿,直至跟前,她才听清女官姑姑在说什么。

    “殿下,娘娘她……”女官姑姑两眼爆红,上前两步跪下,紧紧抓着她的上衫下摆,双唇张张合合,半晌吐不出一句完整话。

    与此同时,小桃刚好晒了谷子回来,瞧见这荒诞一幕便喊:“有话直说,扯我家殿下作甚?”

    姜归虞叹气,把女官姑姑赶快扶起来,不等她开口,姑姑咬牙:“您回去瞧瞧吧,掌印大人差奴婢来知会您,皇后娘娘她崩逝了!”

    一瞬间,仿佛冰水从头浇到脚,她诧异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线:“何……何时?”

    “就在午正!”姑姑道,“奴婢得了掌印大人的令,紧赶慢赶来的。”

    姜归虞怔在月洞门边,想起任孤罗说过她出宫那日,他要赠她大礼。

    眼前的深宅林苑,和皇后的死讯,究竟哪个才是他所说的大礼?

章节目录

掌印见我应如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酒酿仙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酒酿仙芋并收藏掌印见我应如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