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凛也没想到姜归虞会这般下面子,不禁气结。

    但又想起她是司礼监的人,便不得不和颜悦色待之。

    他重新挤出一番笑意:“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何须扯上直说二字?只是四殿下的双-腿已然残废,搜罗天材地宝也救不了他,鸦夫人若有如此奇才,倒不如进太医院与太医商议如何给陛下调理。”

    她心道这老头当真莫名其妙,虽懂他说话绕来绕去的真正目的是把她也拉进匡扶他的阵营,但她此刻不愿与之纠缠。

    在姜归虞心里,明仁帝连着那把龙椅早就在妄图玷污她的那个雨夜里烧成灰了。

    她点头,假作认真,应道:“知晓了。”

    “当然,还有另一件事要殿下相助。”沈凛微微正色,却有些难以开口。

    她道:“尽管说来。”

    但姜归虞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他神色不自然,片刻后朝外面高声喊了句:“你进来。”

    沈夫人似乎在外等了有一会儿了,闻言便迫不及待地进来,三步并做两步,坐在姜归虞身边,握着她的手,讪讪一笑,牵出扇形的鱼尾纹。

    “殿下……实不相瞒,我家六哥儿自从定了亲,便一直闭门不出,饭也不曾动过几口。”沈夫人紧闭了闭眼,好让干燥的眼睛挤出几滴水光,“找了他所有交好的同窗来陪他说说话,但都收效甚微,有人提起郡主与六哥儿相识,我们便想着请郡主来开导开导他。”

    她愣住,迟疑道:“只是开导?”

    沈夫人道:“是呀,六哥儿与那王小姐自幼便一道儿长大,说亲时也未曾见他有什么不对劲,怎的到了这会儿便闹绝食了……”

    她越说越难过,两眼漫起雾色,沈凛却瞧着像个没事人,挥挥手:“行了行了,败坏沈家名声!老夫倒觉得都是鸡毛小事,急了作甚?”

    “裕儿还年少,绝食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沈夫人颇为头疼,“他还在长身体!”

    姜归虞望着眼前这一幕,大抵能猜出为何沈裕骑射不通了。

    在家中颇受溺爱,绝食都肯找人来哄,换作阿父来,估计早就打了碗糖拌冰渣子连逼带哄地让她吃了。

    不过绝食可不行,她忽的收回袖子,说道:“他在哪?让我劝劝看。”

    沈夫人本来还粉面含怒着,正在肚里编着种种词语,等着之后怒斥沈凛。

    一下子听她主动提起,反应不到一眨眼时间,霎时笑成了一朵花,洁白的牙齿露在外,见牙不见眼的:“那真是辛苦殿下了,就在偏院,让牙儿带您去。”

    姜归虞无话可说,念在与他的昔日情谊上点了点头。

    步出正厅,沈凛与沈夫人还留在里头议事,她挠了挠脑袋,转头打量起这座宅院来。

    亭台楼阁清幽雅致,墙边摆着十几盆花卉,通过曲折游廊,穿过月门,颇有豁然开朗之意,侧院就此展现眼前。

    她沿着石子路缓缓而行,寻思着自己过会儿该用怎样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导沈裕。

    是劝他到了年纪就该成婚,让妻妾早早地开枝散叶,继承家中香火呢;还是劝他有家里指派的便听话点从命,免得以后死活遇不到比这位正说着亲的女郎更好的女子呢。

    姜归虞拿捏不准。

    沈父沈母想尽了各种办法让他张口吃饭,开门迎客,但沈裕就好像要烂在房里一样,在里头无声无息,偶尔冒出一句:“我不要娶她!”

    即便沈父沈母还在正厅,并未亲自踏足他的小院,只是她经过时踩到了树叶发出簌簌响声,沈裕便像被摁动了某件开关似的,又喊:“我不成婚了!”

    姜归虞眉头一抽,毫不客气:“你没疯吧?小孩儿脾气还要耍到何时?”

    她只知夕云被关禁闭时险些疯魔,但估计是被喂了天仙子喂到癫狂的。

    不过沈裕整日埋在书卷里,不会也读书读到疯了吧?

    她就近坐在廊下的石墩上,说道:“我前些日子刚进宫去过,你这幅样子,已经赶得上失心疯了。”

    明显安静了,沈裕好一会儿才道:“怎么回事?”

    檐铃轻晃,姜归虞重新穿上鞋,摆正上头的明珠,没有立刻回他。

    而正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房门被蓦地一开,灌入的热风将屋里悬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字画掀飞,纸页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沈裕开了门,见她弯腰整理着鞋,有些手足无措:“你……何时来的?”

    她原以为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过了久应是一副野人模样,但他衣着干净整洁,发冠整齐,全然不像疯魔之人,跟宫里那群疯子还是有区别的。

    姜归虞将距离把持得不远不近,既不显得刻意疏远也不显得过度亲近,她理好了翘头履,便提裙而起,往后退了几步,在他不远处站定。

    “沈大人五天前便要我来劝导你了。”她微微一笑,说道,“都与那女郎交换了名帖,为何又改了心意?”

    他晃神,想说他对那位女郎没多大情分,但千言万语在嘴边,都化为了一句:“我觉得还太早……”

    十七便成亲,确实早了些,但在尚京的簪缨世家里并不少见。

    她思忖着,真给了他个解决方案:“塞北人家四五岁便定亲的大有人在,而且你们两家同意,都已交换了名帖,不过你若实在不想成婚,亦可推迟几年,待女方大了几岁再成婚。”

    “不愿成便不愿成,你不肯出门又算怎么个事儿?”

    沈裕安静了,只敢悄悄地用余光肆意地看她,小心翼翼道:“想让你知道……”

    她摸摸鼻子:“我忙着事儿呢,没听到消息。”

    精力全在应付夕云和司礼监了,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的动向。

    他苦笑两下。

    先前仅有难以见光的私信往来,可有一天断了,从此之后便没收过她的回信。

    就像每日都能说说话的好友突然人间蒸发,再无踪迹,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则是的郡主的册封大礼,盛传一时。

    他虽没机会亲眼旁观,却也能想象一二。

    没了回信,他担心了好几天,生怕自己哪儿的发言惹她不痛快,但后来猜测有人拦截,因为她曾提过她在宫中处境不佳。

    他想问问她最近可还安好,但姜归虞从袖幅里掏出一张纸,抖了抖,上头赫然是他画的乌龟。

    像是她还未送出的回信,乌龟旁被她用朱笔画了个叉,写上:太丑了。

    “只给我写信,不给你那未来娘子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她轻笑着将信纸折叠成整齐的方便,重又塞入袖中,他心脏却猛猛跳了一记,仿佛她折的是他这个人。

    少女的胳膊肌肉即使隔了层外衣也紧实可观,即使是比他矮些的身量,但沈裕依旧觉得她能把自己打横抱起,然后再轻松做十几个蹲起。

    嗓子发干,他绞尽脑汁道:“我给她也写的……”

    姜归虞一个挑眉:“这般说来,我们便不能再有书信往来了,免得她误会。”

    沈裕悔不当初,仿佛哑巴了,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

    “其实,王娘子不是我中意之人。”他静静垂着眼帘,不敢与她对视,“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以抗拒。”

    作为世家的男丁,时常要肩负为家族谋深远的重担,王亦怜一样有个事于内阁的父亲,他们能强强结合便再合适不过。

    她摸下鼻梁,简洁回道:“懂的。”

    没有人逼着姜归虞跟谁成亲,纵使家人在世,他们也不会允许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

    可大部分人的婚事不由得自己,哪怕是住在红墙高瓦中的公主,人生大事亦牵在帝后手中,她能体会几分,想都没想便道:“不喜欢她,那你喜欢谁?”

    “你。”

    沈裕背着手,指尖深深掐进手掌心,直到掌心肉感到剧痛。

    姜归虞一愣,抠了抠耳朵,五官像打了结似的,还以为自己听岔了,问道:“什么?”

    他好像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平静但不克制:“我仰慕你许久。”

    旁边一人高的草丛里,沈夫人惊讶地捂住嘴巴,瞳孔巨震,视线在他们两个人里不断穿梭。

    场面氛围遽然变化,她虽不是头一回被男孩告白,但此时此景,她却连半个回应都做不到。

    耳朵抠个没完,她不禁转过身去,吭哧瘪肚了好久,支支吾吾道:“休得胡言。”

    她这会儿觉得男的脸皮都很厚,她自叹弗如。

    “真的,从围猎那日起,我便再也忘不掉你。”沈裕一张面皮犹如狒狒屁-股一般血红,道出了那句关键之语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你骑射打猎的英姿在尚京城中无人能比,乃是最为惊才绝艳的女郎。”

    她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干涩道:“在北地,像我这样的遍地都是,比我还优秀的一抓一-大把。”

    “不。”他摇头如拨浪鼓,“你真的很好。”

    姜归虞彻底傻眼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德不配位,指着自己挤了句:“我不行,我很烂。”

    沈裕失笑,难以判定她这番贬低自己意欲何为。

    “哪怕翻遍整个天下,你也是独一无二的。”他认真道。

    少年人坚定的眼眸纯澈无比,脸庞轮廓分明,带着丝丝稚气,婆娑的光影打在他整洁的白衫上,泛起金灿灿的光芒。

    这下轮到她变成哑巴了。

    “你……你也疯了。”她唇轻颤,“我……”

    竟犹如被抽去了语言能力,只能磕磕巴巴地时不时吐-出一两个字来。

    她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好想现在就捂住耳朵,抱着头就跑。

    只是来开导他的,怎就变成被表白了!

    瞧着被他弄得说不出话的女孩,沈裕说不出什么感觉,似欣喜,又似愧疚。

    他走了两步,说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激你……”

    他的脸亦红得很,一样结结巴巴。

    想安慰她,却听一旁草丛里猛地发出两声簌簌的巨响。

    姜归虞立时反应过来,喊:“谁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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