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腿一软,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神经反射让她喊了声“傅老师……”,

    然后如被抽去筋骨般向下瘫去。

    人被傅雁宁上前一把捞住,稳稳当当倒在他怀里。

    一贯沉静如他,此时此刻也脸色霎白。

    他搂着的力道都很小心,顾不上多想,用指尖颤抖着去拨开她的秀发。

    陆微耳机线虚虚挂在身前,上面紧紧勾着一个已然变了形的耳夹,夹住耳骨的夹扣处硅胶已然脱落,露出一处小却尖锐无比的金属夹片,上面已浸满血迹。

    她的耳廓与靠近鬓角的侧脸各有一处几厘米的伤口正汩汩冒着鲜血。

    “纸,有纸吗?”

    傅雁宁提高声音问,急迫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在他身上极罕见的慌乱。

    他掌心轻轻托着陆微的后脑,扶她坐回座椅,

    见她闭目拧眉,有些情急地在她耳畔唤“阿宁”,声音很轻,但杜若听得真切。

    司机把车靠边停稳,大家开始围上前七手八脚帮忙。

    傅雁宁让她靠着自己,一只手帮她拨着头发,杜若拿着不知谁递来的酒精棉片帮忙压住伤口。

    酒精轻触时,烧得两处血口子生疼,陆微痛到浑身紧绷面无血色。

    傅雁宁一颗心揪住,轻抚着背柔声安慰着,任由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

    离博物馆不到两公里处有家三甲医院,

    傅雁宁当机立断,跟司机拜托在医院那边临时停靠一下。

    “我带她去医院。李老师,真不好意思,今天要麻烦您帮我代一节课了。”

    “没问题,需不需要让个学生跟着帮忙?”李老师忧心忡忡地看着傅雁宁微微颤抖的手下又是血红一片的湿巾。

    “傅老师,我跟着去吧,帮着跑腿挂号什么的。”杜若主动请缨,

    “好,不好意思要耽误你上课了,”傅雁宁犹豫了一下,觉得情急之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持续的锐痛让陆微从瞬间的晕血反应中恢复了些许神志,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深感不安,她脸色苍白、晃晃悠悠地自己撑着站起身。

    “傅老师,你们不用担心,我感觉已经没事了,不用耽误你上课。”

    话正说着,司机刚巧一个刹车停在医院门口。

    她腿脚一软,一头又栽倒下去。

    傅雁宁眼疾手快从后面拦腰抱住,差点没站稳一齐倒在地上,

    他登时有些上火,沉着嗓音凶她:“别瞎逞强!”

    下一秒不由分说地俯身,

    “搂好”,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避嫌地将她打横抱下了车。

    「疯了!」

    杜若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愕然和震颤,愣怔了足足半分钟才回过神,

    他忙不迭收拾了两人的东西,拎着大包小裹起身跟上。

    车上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等三人下了车许久,吊着的呼吸才想起松懈下来。

    ------

    直到处理完伤口包上纱布,进了急诊观察室,一路人仰马翻过来的心才落定。

    陆微赧然已极。

    血流得虽不少,但实际也只是两个不大不小的伤口,被傅雁宁肉眼可见的张皇放大得如命悬一线。

    “还疼不疼了?”傅雁宁掌心覆着她额头问,语气总算是镇定下来了,

    “好疼!”陆微的声音如棉花糖般软糯。

    “要不要我打电话跟你爸爸妈妈说?”

    陆微果断拒绝:“不要,又不是大伤。”

    “可也是缝了针的伤!”被她紧紧攥着手的人语气严肃。

    “不要说~”楚楚可怜的小鹿眼又乖巧地投望过来,傅雁宁撇过头不去看。

    杜若假装低头看手机,竖起一双耳朵听着听着开始有些如坐针毡。

    他一颗七窍玲珑心感觉完全不够用了,心思百转千回,一肚子十万个‘怎么回事’横冲直撞。

    「这两人怎么那么像家长都见过几轮的小情侣。

    不是,上午某人还控诉傅雁宁若即若离不搭理她,然后还被我果断地贴了张顶级渣男的标签。现在看着事态有一丝诡异——」

    “傅老师你去干嘛?”

    陆微见傅雁宁转身要走,赶紧喊住。

    “去问问医生打破伤风的事。”

    “哦……”

    陆微声音发闷,扯住他袖子,

    “那你能不能快点回来,我不想一个人。”

    作为一个可怜的伤员,她暂时拥有提出一切任性要求的权利。

    “就出去一会儿,自己乖一点~”,傅雁宁耐心哄道。

    杜若突然觉得自己透明的有点过分。

    他扭开矿泉水刚喝了一口,耳朵被迫摄入这齁得发慌的对话,余光瞥见傅雁宁俯下身,噗得呛出一大口水,剧烈咳嗽起来。

    旁边两人这下才回过神,意识到观察室的角落还瑟缩着一个尴尬的第三者,登时脸颊都有点发烫。

    傅雁宁悬崖勒马般紧急撤回一个想凑过去吻她的想法。

    他恢复清冷疏离,若有所思地看了杜若一眼,

    沉默地转身出去了。

    “我会倒霉的对吧?”

    杜若在脑中解读着刚刚这个眼神,心有余悸地问陆微。

    “杜若……你过来。”

    陆微看着脸上青白交替的杜若,招招手,“刚刚怎么呛水了?”

    杜若心态很崩,看着那明明病怏怏却面色不善的女人,按照电影里的套路,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灭口了。

    他决定先发制人:

    “阿宁啊……那个……

    我收回上午那个关于顶级渣男的、缺乏科学依据的言论哈。”

    说到那四个字杜若做贼心虚地回身往观察室门口瞧了眼,将声音压得更低。

    “我忽然想到有些读书读多了的人,这里——”,

    他点点自己太阳穴,“多少都有这样那样的异常。”

    “依我初步判断哈~不打电话、不回消息什么的没准是有点社交障碍、网络交际功能紊乱、短信息焦虑症、接电话恐惧症之类的心理变态。”

    见陆微柳眉蓦地倒竖,赶紧补充:

    “能治、能治~”

    “你别瞎说给傅老师添麻烦,我们没什么的……”

    陆微正纠结着怎么把今天这事糊弄过去,说的话太无力自己都不信,她跟傅雁宁实在表现得太不清白。

    两个已经亲密到最后一步的人,情急之下完全忘了要保持克制的距离。

    “还有还有,相信我这个火眼金睛的旁观者,他真的超级into you,迷恋,绝对是迷恋!”

    “为什么这么说?”陆微心底颤了颤。一双恹恹无神的杏花美眸一时间浮光潋滟。

    杜若开始放飞了,他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搂住陆微肩膀拍了拍,正待发表长篇大论,

    “这个嘛,是男人的直——”

    余光瞥见傅雁宁进来,赶紧把最后那个“觉”字吞进肚里。

    他倏地站起身,

    “那个……傅老师,刚刚接了个电话,家里突然有点事,能不能跟您临时请个假回去一趟。”

    杜若可不想在这碍眼,准备开溜。

    “嗯,辛苦了今天。”傅雁宁又变成沉稳从容、平静无波的状态。

    杜若见傅雁宁背过身去,大拇指相对勾了勾,朝陆微霎了霎眼。

    看见她挥起小拳头,龇牙咧嘴让他赶紧走,脚底抹油一溜烟遁了。

    ------

    “傅老师,我觉得好了。”陆微盛起大大的微笑。

    “嗯,打完针就送你回家。”

    “真可惜,今天没去成博物馆,最近有南朝文物特展的!”陆微遗憾,嘴角复又耷拉下来。

    “没关系,还有一周才结束。”傅雁宁极自然地接话。

    “原来你看了我给你发的链接啊……”陆微小声嘀咕,“看了都不回我!”

    她突然间想到些什么,眸色一瞬间晨星般闪亮。

    “你是因为我才安排去博物馆上实践课的对不对?”

    “完全不是,你想多了。”傅雁宁的反驳全凭本能。

    他逼自己挪开眼,不去看她如明灯般被霍然点亮的双瞳。

    “哦……”高位情绪瞬间又被拉回谷底,

    某人又成功地把天聊死了。

    杜若说得没错,这人一定是有「社交障碍」,很严重的「障碍」!

    ------

    陆微包着厚厚的纱布一脸丧气地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傅雁宁低头看着像树袋熊一样将自己环抱着的陆微,心情有些崩溃。

    自校园里见了第一面、躲了一个学期,再到如今这个局面。

    不知哪个岔口没走对,一条道越走越黑的感觉又回来了。

    要在同一个坑里翻第三次,光是想到这点就让傅雁宁难以忍受。

    这个陆禹宁的招数一点都没长进,惯会绵里藏针,黏人、撒娇、耍赖、示弱、故意楚楚可怜,装作一往情深,非他不要,

    把他骗得越陷越深。

    实际上她就是个水性杨花之人,这一世哪怕知道自己不是傅辙,还不是投怀送吻,半推半就什么都与他做了个遍!

    傅雁宁暂时性失忆,这辈子是他先动手的……

    还有!

    跟那个方继夏,大庭广众下已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那天晚上要不是自己出现地及时,两个人躲进车里……

    傅雁宁越想越愤懑,把搂着他的小手使劲掰开,想将人推到一边。

    “乖乖坐好,不许乱抱。”语气淬满寒霜。

    掰手指的力道没收住,陆微吃痛哼了一声,委屈地小脸皱巴,眸底一瞬间聚起水雾,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

    傅雁宁完全出于本能地紧张,立刻松开手,旋又小心地握住她细嫩的指尖,语气软下来,

    “哪里弄疼了。”

    迎上一双调皮地泛起辉芒的眸子,眼看就要凑过来索吻,傅雁宁如避蛇蝎地偏过脸,气她狡猾。

    “呀!!!司机师傅,能不能在这停?”

    “不去N大小区了吗?”司机疑惑。

    “对对对,不好意思!”

    傅雁宁转过脸,见她兴奋地下车,刷了车费也跟着下车。

    “看见什么了?”

    “这是我的母校,后门这里有特别好吃的鸡柳!”

    陆微牵着他的手兴奋地穿过街道,“之前来了几次都是关门,原以为老板转行歇业了,刚刚车经过的时候我发现居然还开着!”

    她边跑边回身笑着跟他说:

    “你即将吃到这世间最好吃的鸡柳啦!!!”

    看着她,傅雁宁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的一次元宵佳节。

    雪肤乌发、明眸皓齿的少女就如现在这样,手上提着一盏紫色的莲花灯,欢快地拖拽着他,边跑边回身笑道:“傅辙哥哥,快点儿,要来不及了!”

    他们得尽快赶去河边,在赛花船通过文德桥下时,准确地将祈福的小莲船抛至花船正中央,这样他们的心愿便会灵验——

    从此白首不相离。

    “慢点跑,你的伤!”傅雁宁回过神来,焦急地提醒着。

    “到了!”陆微停在N中对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门口。

    “「阿槑鸡柳」”

    傅雁宁若有所思读着门头。

    不等他说自己不要,陆微已经火速点了两份鸡柳,在门口简易的桌椅上坐下,心焦地搓着小手。

    “这家店……。这里是不是N中?”傅雁宁问。

    “对啊~”

    “我好像……吃过这家鸡柳。”傅雁宁望着那家店名,犹豫地说。

    “不可能吧!?”陆微诧异。

    据她了解,傅雁宁在N市才待了几年,顶多跑跑考古所、博物馆,日常都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怎么会探索到这个犄角旮旯。

    “10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在N中交流过两个月。

    我记得这个‘槑’字,当时home stay的男生以为我不认识这个字,骗我说这叫‘阿呆呆鸡排’”,

    傅雁宁想起往事,摇头只觉得有趣。

    “那时候你几岁啊?”

    “15。”傅雁宁答道。

    “你好厉害,小小年纪中文已经这么好了。”陆微崇拜的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十多年前那两个月的记忆早已漫漶不清,学过什么,去过哪些地方,甚至home stay的那个男孩的中文名叫什么他也已经记不清了。

    然而,傅雁宁却能清晰地忆起,

    在校园的樱花长廊里,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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