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樱花纷飞的春日里,

    他曾远远看见过一个小女孩。

    小脸肉嘟嘟,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最朴素的蓝白相间运动服,

    约莫幼学之年的孩子,正憨态可掬地与同学说笑着。

    至今,傅雁宁还记得那双眼睛。

    一双只属于小孩子的乌黑澄澈的眼,透过长廊间歇飘落的花瓣蓦然望向他时,眼睫微霎间有燃起的光,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忧悒。

    小女孩站在一队同龄的孩子中,时不时朝他望来。

    他忍不住好奇,沿着长廊走近几步,只想看得清些。

    “Ian,快点回去,要上课了!”新认识的朋友在身边催促。

    他不得已停步,转身跟着跑进楼,在楼道间飞奔时,侧眼瞥见那女孩仰着头,一瞬不错紧张地盯着教学楼,似是生怕错过什么。

    鬼使神差间,他又俯身到走廊栏杆边,探头去看,正正与那孩子的目光对视上。

    便是这匆匆几眼,

    令他回英国后做了许久的噩梦。

    ------

    “张嘴。”

    傅雁宁听话地张嘴,一个热腾腾的鸡柳塞进嘴里,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好不好吃?”

    陆微撑着脸期待地看着他。

    “嗯,好吃。”

    她愣怔,这乖巧模样好生熟悉。

    神思恍惚片刻后,她抿唇低笑,“我就说吧!”

    说着又用签子扎起一块蘸满辣椒的喂到他嘴里。

    傅雁宁乖乖张嘴吃下,猝不及防地被辣得咳出了眼泪。

    差点被辣出眼泪,灌了几大杯水好不容易缓过来,又见陆微兴高采烈地在下一块鸡柳上撒厚厚的辣椒面,

    “听说油炸,辛辣刺激的食品极不利于伤口恢复。”傅雁宁哑着嗓子泼上一盆冷水:

    “也许会留疤。”

    「!!!」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鸡柳瞬间不香了。

    陆微艰涩吞下,默默地将自己纸袋里的鸡柳悉数转移到傅雁宁袋中,

    “傅老师,那你多吃点。”

    “我哪里吃得下这许多。”傅雁宁看着堆成小山般的鸡柳愁云满布。

    “哥哥哥哥,今天是白色情人节,要不要买束花送姐姐。”

    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大眼中闪着不属于孩子的世故。她一把抱住傅雁宁的胳膊,递上一小束包装简陋的花。

    “白色情人节?”傅雁宁盯着花愣了几秒,疑惑。

    陆微赶紧红着脸劝小女孩离开,“他是我哥哥。”

    小女孩悻悻然松开手,一溜烟冲向下一对经过的情侣。

    “想要告白的女生会在情人节那天送礼物给心仪的男生,若是男生喜欢这个女生,那面便会在白色情人节这天回礼。”等小女孩跑远,陆微才开口跟他解释。

    她低眉敛目,耳尖飘上些许绯红。

    刚刚小女孩将花递上,傅雁宁神色犹豫时,她心中忍不住剧烈地悸动了一下,又赶紧说服自己千万别自作多情。

    其实,如今就这样,便很好很知足了。

    两人吃完,漫步到街边准备打车回家。

    N中毗邻一条酒吧街,傍晚这里满是手工艺人聚集摆摊的集市。

    陆微看得眼花缭乱舍不得走,此时伤口的那点疼痛早被她抛诸脑后。

    她在做绒花和仿点翠的首饰匠人摊前流连许久,买了些下一次视频需要的,傅雁宁耐心地等她逛完,才掏出手机准备打车。

    天空渐渐被晚霞染成了暗橙色,华灯初上,

    “我们一起坐Y2回去好不好?还可以看街景!”

    Y2巴士往东经过N市所有的著名风景区,是网红车览线。

    这一天眼看就要结束,陆微的心情如同迅速昏沉的天空般,她不想与他分开。

    “早点回去,怕你伤口感染。”夕阳的余晖洒在傅雁宁俊俏的侧脸上,他否决得很果断,冷然的表情不由分说。

    瞥见陆微迅速黯下的眸光,

    他顿了顿:“以后有机会再陪你。”

    “嗯!那你以后不许抵赖。”柔软的手伸过来拉住他。

    他右手攥着衣袋里一个小盒,正兀自天人交战,被她牵住时迟疑了一会,收紧了手掌。

    ------

    上车进了密闭的空间,傅雁宁自欺欺人将身体挪了挪,试图隔开一些理性的距离。

    他低头从衣兜中取出一个小盒,不着痕迹地脱开了与她交扣的手。

    “刚刚看到这个,觉得也许挺适合你。”

    陆微接过,

    是一副非常精致小巧的耳挂,与耳朵形状贴合的银质弯弧上装饰着一串手工艺人用软陶捏制的纯白色铃兰,最下方坠了一颗成色很好的珍珠。

    银质弯弧的前后两端都打磨得很圆滑。

    “我瞧着这个比你的金属耳夹安全,便买了一对”,他的语气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似乎刚刚买的是一副口罩或是一份报纸。

    他见陆微将耳挂捏在手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怔怔出神,便接过来,俯身靠近,把她未受伤那边的头发轻轻拨到身后,将坠着铃兰的银制弯弧自耳后帮她挂上。

    “方才看见那店主在教别人戴”,傅雁宁想不动声色,心跳还是无可救药地快上了几分。

    那串铃兰在陆微卷曲的发间若隐若现,清雅可人,他忍不住低头去摆弄了一下坠在耳后的一个个粉白色小钟,指尖擦到耳垂时缩了手,掌心止不住潮热。

    巴掌大的小脸仰起凑到他跟前,眼眸清澈,

    “谢谢,我特别喜欢”,心里生出的甜蜜浸润得声音也带着腻腻的甜香。

    「这是白色情人节的礼物吗?恰巧还是她最喜欢的花。」

    车窗外快速划过的灯火阑珊中,两人鼻尖几乎就要相触。

    傅雁宁心跳紊乱地盯着她。

    下一瞬,那双手臂伸过来搂住他脖颈,咬上他的唇。

    「别去回应。」他的大脑徒劳地发出指令,身体却很诚实地指挥着心跳跃胸而出。

    他的神智在唇齿交缠中抢出自救的一瞬,克制地喊她的名字,“阿宁……”

    她一定是会错了意,压上来封住的唇更热切。

    身体往后避,负隅顽抗,

    然而神智的出走都忠实地反应到了身体体征上。

    “听话”,傅雁宁身体窒得难受,他不想在车上失态,语气和推拒的力道都重上了几分。

    陆微被推开时手不小心碰到,坚硬的触感令她脸红心跳。

    “别闹。”

    严肃冷沉的语气如温室中吹进的寒气,让她猝然清醒,冲向天灵盖血液终于萎顿下来,她停在咫尺的杏花眼眸沉进他翻涌不止的情绪里。

    原本被那个铃兰耳挂滋养出的柔情蜜意、那些投怀索吻的勇气尽数退潮,

    她蔫蔫地哦了一声团缩回车座里,见他扭过脸看着窗外不再盯着自己,垂头丧气地掏出手机掩饰着心底的失落。

    杜若一连发了好几条长语音,她努力地一条条转成文字。

    他心态明显崩了,手机另一端还在显示「对方正在讲话」,陆微心悸……

    「37s」——“回去了吗?那谁谁陪着你吗?送你回家还是直接回他家?还是在外面?hia hia hia......到这个程度还瞒着我就不厚道了哈。今天信息量太大了,我的大脑差点被击穿了你明白那感觉吗?等等让我捋一捋啊~”

    「60s」——“什么时候搞定的?怎么在一起的?现在啥进展,给你最后通牒赶紧一五一十好好给我交代交代,你这是把高岭之花彻底拉下神坛了啊,那可是N大禁欲系男神啊,除了跟Shannon没有过任何绯闻,好多人都怀疑他是gay!今天你一脸血晕在车上,他真是肉眼可见的疯了,行为完全不可控,车上好多人都看到了,你等着看论坛吧,没准晚上爆照、爆料什么的就全来了......”

    杜若颠三倒四连珠炮似地输出。

    陆微盯着屏幕上的文字嘴角压不住上翘,偷瞧一眼傅雁宁,他望着窗外的表情淡漠疏离。

    「45s」——“话说......话说他就不怕这样迟早传到Shannon耳朵里面啊,真敢明晃晃地一点都不装!不对,也可能他想装,但是今天太心急太心疼你顾不上了。太drama了。下一步是不是该伦理大剧啦?......C大教授不兴上来撕巴头发吧?”

    「25s」——“说实话,我此时此刻的三观被你碾得稀碎......想吃瓜想嗑糖想得已经顾不上思考是非对错了。你先展开说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严肃纠正你的行为。”

    「10s」——“人呢???你们不会还在医院吧?还不回家,在公共场合行事多不方便啊!”

    杜若开始越说越脱线。

    上一条正转着文字新消息又进来了。

    陆微手指不小心碰到,声音非常可耻地公放出来,响彻狭小的车厢:

    「6s」——“阿宁,你这是在搞禁忌三角恋啊,变态日剧演起来!”

    司机几乎第一时间支棱起脊背,从倒后镜投来八卦的目光,似乎好奇想看看后座是何方神圣在搞禁忌之恋。

    陆微脸色乍青,窘态毕露,把手机里杜若的声音死死捂住,转头撞上傅雁宁一张寒霜冷脸一对冰雪眸子。

    「禁忌三角恋」——

    这几个字傅雁宁听得真切,神经不淡定地跳动了几下。

    这个女人从来都是很擅长朝秦慕楚的,他开始心烦意乱,索性抱臂环胸、闭目养神不想被她看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谁知这个为非作歹的人又来试图搅乱他的情绪,

    “傅老师,......那个......刚刚杜若是在说别人,跟你没关系,你千万别多想”,

    陆微小脸凑近他,压低声音说。

    越描越黑,这下傅雁宁彻底会错了意,眼底愠怒闪过,

    这一世的陆禹宁简直不堪到变本加厉!

    与他什么都做了还与他无关,禁忌三角恋一个方继夏,难道还有一个别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决定不再理会她,周身散发冰山般的寒气让陆微置身于冰窖。

    她打了个冷战,小手畏畏缩缩伸到傅雁宁手底下,讨好地去牵他的手,傅雁宁下意识想甩脱,被她覆着手心扣紧怎么也不松开,只得微末地叹出一口气,不想再多话,便任由她牵着。

    毛茸茸的脑袋得寸进尺又讨好地凑过来,被他果断制止。

    如坐针毡的忐忑中熬到了家,傅雁宁帮她打开车门,

    “能自己回去吗?”语气里还淬着冰渣。

    “傅老师,我头还是晕,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

    陆微演技拙劣,以手扶额拿眼偷瞧他。

    傅雁宁无奈,再多说几句把人说得晕过去,不知道她住哪又只能抱回自己家。

    他打定主意,最后一次,送佛送到西。

    这条老路绝不能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

    ------

    陆定川和李君竺开门看见傅雁宁着实吓了一跳,

    当半边脸被纱布包成馒头的陆微从他身后畏畏缩缩伸出头时,更是把两颗老心脏直接惊得心跳原地飙成折角。

    傅雁宁应邀进门,在客厅小坐一会,将医嘱悉数转达之后,便借口学院还有事,礼貌地起身打算告辞。

    “傅老师,今天缺的实践课你还能带我去补吗?”几人送他出门时,陆微躲在陆定川身后探出脑袋问道,她有些忐忑地攥着手,脊心冒汗。

    心里揣着小九九打得噼啪作响,她生怕傅雁宁单独对着自己时会无情地拒绝,这才当着爸妈面问。

    傅雁宁有些措手不及,稍顿了片刻,说道:

    “好,回去看看哪天合适。”

    眼神温暖得与之前不像一个人,将方才车里那些冰凉刺骨的眼刀藏得一丝不漏,

    陆微一边腹诽——真会在长辈面前装乖,一边挤出乖巧甜美的笑,

    “谢谢傅老师。”

    “举手之劳。”

    气氛完美,友好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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