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快跑。”

    “如缺,你是我大楚唯一的公主,要有尊严的活,倘若不能,便只有死。”

    “如缺,哥哥背你。”

    颜如缺陷入了一团乱梦,里头有无数熟悉的面孔快速划过,短暂停留。那些面孔或者焦急,或者镇定,但无不是关切的将生命中最后一句话丢给她。颜如缺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只是睡着了,一切的一切都将随着梦境的结束而结束,她不会永远陷入黑暗爬不出来。

    梦里的颜如缺一直在奔跑,她惶恐又不安,仿佛永远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梦外的颜如缺眼角流下一滴泪滴入枕头中,又被窗外乌鸦的叫声惊醒。

    梦境会结束,可现实里的痛苦,永无止境。

    大楚已然灭了。

    颜如缺猝然睁开双眼,四周的陈设陌生,根本不是她的家。公主府也不算是她的家,她自小生活的地方,是皇宫。只可惜,公主府让给她的夫君,作为他另娶他人的礼堂,自己的家国也被逆贼窃取。如今的颜如缺拥有的东西几近于无,好在还有这么一栋小小的阁楼来供自己栖居。

    她双手抱住膝盖,赤脚缩在床边,双目早就哭的红肿不堪。颜如缺已经四天没有睡觉了,今天好不容易眯了一小会儿,又从噩梦中惊醒。

    就在七天之前,颜如缺的夫君沈路成为北武大将军的幕僚,率兵三十万,一路攻到了皇城下。昔日尊贵的皇族一朝沦为阶下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皇兄不舍妹妹随着故国的倾覆而逝去,派最后的兵力将颜如缺一路护送出宫,想要让她安全。

    可普天之下,莫非新皇土,哪里会安全呢。

    皇宫,那是颜如缺呆了二十年的地方,是她的家。

    也是她的噩梦。

    母后和皇兄都死在皇宫的御花园。

    颜如缺藏在儿时调皮掏出的树洞里面,保住了一条命。透过稀疏的缝隙,她亲眼看着皇兄的头颅被利刃割下,成为众人哄抢争夺功劳的工具。皇兄是死不瞑目,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在临死前也是看着她的方向,像是给予颜如缺最后的暖意。

    手中木质地的东厂令硌的肉疼,颜如缺却丁点儿不敢松,听从着皇兄临死前的吩咐,等着人来救自己。

    终于,几道杂乱的步伐凌乱的凑近,为首的是身着飞鱼服的千岁,那青年低声的喊她。“公主。”

    颜如缺和这手握大权的太监头头并不熟悉,也便没有多言,只沉默的随着他们走。东厂的人为了掩护颜如缺离开,已经死了大半,她最后被送到一处简陋的庄园。那处庄园安全性很好,就是只有颜如缺一个人,显得有些空旷和孤寂。

    颜如缺自己在这里呆了两天,这两天里她整日想着皇兄和母后,竟然没有想起来沈路半点儿。

    许是一颗心都被掏空,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光记得母后和皇兄,她没有心上人了。

    颜如缺想回去,她要回去,她必须回去。

    母后和皇兄的骸骨无人收拾,会沦为秃鹫和野狗的食物。大楚的公主不能苟且偷生,要与国同在,颜如缺要和家人们死在一处。

    御花园中有一暗道,暗道直通野外的一处山林,后林之中又有可供生存的物资。这一条求生之路只有东厂的那群太监知道,东厂隶属于皇家,是皇兄最忠诚的狗,永远不会背叛。当初就是东厂的人护送着颜如缺走密道,离开的皇宫。

    如今,颜如缺又要回去,重返自己的家园。

    她这次可没有东厂的护送了,走的分外艰难,好在攻城之后,新帝留了七天的时间清场,皇宫里留下的人并不多。

    这哪里还是颜如缺的家。

    视线所及,都已然处处狼藉。

    御花园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铭记于心,颜如缺闭上眼就能透过记忆,清晰的看到原来的景象。

    这里本该种着迎春花,嫩黄的蕊,每逢初夏就成片的开在一处,皇兄派人挖去了名贵的牡丹,只为最宠爱的妹妹种满庭迎春。

    那里本是一汪清泉,她少时最爱光着脚踩在水中玩耍,被母后训斥多次依旧不知悔改,其实母后哪里舍得真的训斥,倘若看不过眼,早差人将泉眼堵上了。

    还有那条小道。

    颜如缺每日都会在尽头处等着沈路下朝,然后再手牵着手回家,或双人一伞,或是尊贵的公主撒娇耍赖皮,央着沈路背自己。甜蜜的记忆彻底碎裂,成为扎在她心里的刀,泪眼婆娑之中,她仿佛又见当年景象。

    “沈相。”明媚的小姑娘刻意软着调子撒娇,活泼又肆意,像是晃晃的日光兜头撒下来,顷刻间就将乌云驱散。

    被妻子软乎乎的撒娇,男子眼角眉梢挂着笑意,他长立如松的脊梁,竟也愿意弯下来,只为了让她能顺利跨上自己的背。

    阳光将二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颜如缺无数次为这简简单单的幸福而快乐,倘若能和身边这个人永远在一起,无论怎样都好,即便是当个凡夫俗子也令人神往。

    一起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颜如缺身穿白色丧服,娉婷伶仃,她早就哭干了眼泪,只一路沉默的走,无声的看。旁人都在忙着争抢皇宫的珠宝,许是没有料到离去的公主居然会折返,竟没有一个人关注到她。

    距离高高的城墙愈加近了。

    颜如缺几乎是踩着守城将领的尸体,一路爬上的城墙,距离城破已有三天,三天的时间里,那些尸体已经有了腐烂的迹像。颜如缺小心翼翼的迈开脚步,想要躲开他们,却因为尸体太过密集,还是会踩到。

    路途中颜如缺遇到不少尚未瞑目的士兵,都被她用手合上,是大楚对将士们有所亏欠。

    那些尸体都为大楚战死的士兵,他们死在疆场,死在守卫皇土的最后防线,用生命换取绝望,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他们本该列土封侯,受人敬仰,可胜为王败寇,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如今只能睡在冰冷的城墙上——等到新王入主,就会被丢到乱葬岗,连供后人祭奠的坟冢都留不下。

    颜如缺的衣裙沾染了先辈的血,沾染了一路的风霜,沾染了前朝不灭的精神。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就能望见北武的旗帜迎风飘扬,今天是叛军正式入主为帝的日子。

    大楚的公主要有尊严的活,她宁为大楚的鬼,不为新朝的人。颜如缺誓与大楚同在,大楚今而逝去,她也绝不独活。

    只希望自己的魂灵,死后能化为厉鬼,日日在皇城纠缠,让新帝夜夜不得好梦。

    颜如缺少女时期,总天真的想要在天空翱翔,只是可惜自己没有翅膀。如今她就在空中飘荡,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一点儿也不害怕,有什么可怕的呢。

    母后和皇兄就在此长眠,这不是死亡,她只是回家,去寻找自己的亲人。

    “公主——”

    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有活着的忠于自己的人吗,来者竟然不知死活的试图用双臂去接自己。

    “咔嚓。”

    颜如缺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一定很痛,兴许就和现在的自己一般。

    虽然有人接住她,也只是缓轻了冲击,并不能彻底消除伤害,颜如缺的内脏依旧被震碎了。在最后的最后,她吃力的睁开眼睛去分辨眼前人的面目,好歹要知道想要救自己的人是谁。

    在一片朦胧里,飞鱼服的青年双目赤红,平日里就阴郁冷戾的一张脸如今更是狰狞——竟然是东厂锦衣卫的千岁。

    一滴又一滴透明的水珠砸在颜如缺的脸上。

    她有些恍惚。

    锦衣卫的千岁从少年时便最是桀骜张狂,年纪大权力高之后,更是阴郁恣睢,行事愈加狠辣。这样一个人,竟然有一天也会哭泣,还是在为自己哭泣。

    颜如缺想不起来自己同这个千岁有什么交集,干脆也就不想。回顾她这一生,愚昧时多,聪敏时少,满眼扎进情爱里爬不出来,也活该赔上这一切。

    北武叛军已至,他们毫不留情的拉开弓箭。

    万箭齐发。

    锦衣的青年将已然弥留之际的颜如缺密不透风的护在怀里,无数的箭雨根本躲不开,先是刺破青年的皮肉,再穿过颜如缺的。

    他们死在一处,血也融在一起。

    大雨倾盆,将颜如缺的血冲刷干净。

    从叛军队伍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白衣的人,他眉目精致,眼角发红,难以置信的在二人尸体前驻足。

    虽然飞鱼服的锦衣青年已经被扎成了刺猬,但他怀里的姑娘其实被箭矢扎的并不算太重,他在弓箭来临的前一刻弓起了腰身,怕穿透自己身体的箭矢会扎到怀里人。纵使如此,二人还是都死了,青年是万箭穿心,姑娘是内脏破裂,都算不得好死。

    沈路在倾盆大雨中失去力量,清冷如月的谪仙人物跪在地上,几乎是慌乱的挪了过去。沈路想要推开那句男尸,却发现他实在是搂的太紧了,废了好大力气才能将两个人分开。

    状元郎爱洁众人皆知,可如今他白衣上全是泥,和雨混在一处,把自己整成了个泥人。

    泥人苍白着一张脸,眉目依旧精致,却像是一块什么瓷器被打碎了,他嘴唇颤抖的喊着自己妻子的名字。

    “如……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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