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深海,或者是永不见天日的长渊,颜如缺在里头沉沉浮浮,随波逐流。她的双眼上面好似压了重石头,怎么睁也张不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根浮木,颜如缺挣扎着,抓住了它。

    重获新生。

    她大口的喘着粗气,刚从窒息的感觉里逃脱,现如今灵台还不怎么清明,一时有些恍惚。这是哪里,是三清太虚,还是轮回地狱?

    都道人死如灯灭,名为颜如缺的那盏灯已经灭了,还有重新燃起来的机会么。

    “公主,公主醒了。”清脆熟悉的声音百灵鸟一样的在颜如缺耳边炸开,炸的她的脑海里一团乱七八糟。

    这道声音的主人,分明是阿贝。

    阿贝是和颜如缺一起长大的丫鬟,她们一起哭过笑过也玩闹过。虽说阿贝是丫鬟,可年少情分在那里摆着,她们同寻常主仆到底是不一样的。

    当年如缺嫁给沈路,状元郎喜静,阿贝性格跳脱为沈路所不喜。颜如缺无奈,又赶上阿贝到了出嫁年龄,她便将阿贝寻了个好人家嫁了出去。

    此后一别经年,颜如缺断断续续听说阿贝过的很好,只是她们再没见过面。

    颜如缺热极,从层层锦被里探出来一截藕臂吹凉,她现在懵的很,觉得全身都滚烫。

    只不过颜如缺张了张唇,阿贝便知道这是公主需要水喝了。她捧过来颜如缺上一辈子常喝的雪锦海棠,为公主润喉。“公主,您可仔细着点儿身体,如今都烧了一个晚上,皇后熬着守了半宿才回的宫。”

    一口热茶灌进肚里,颜如缺这才回过魂来,她有些迟疑的发问,声音还是沙哑的很。“如今,是什么年份。”

    “玄元二年,公主,您这是……”阿贝看着颜如缺脸色不好,也恐惹她烦忧,也没再多问。常日里阿贝最爱看公主的双眼,不仅漂亮,里头常带着清亮明媚的笑意,只对视一眼,都能让人心情变好。如今公主不知遭了什么罪,眼珠不像平日里那般亮,变得灰雨蒙蒙,死气沉沉的。

    玄元二年,是距离长安公主颜如缺身死的——十二年前。颜如缺不知道是否自己的结局太过凄凉,惹得上天垂帘,竟然又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让她重回十二年前。

    “我没事。”在记忆里,十四岁那年,如缺是落过一次水的,不过她向来体质好,当初也只是休息了两三日,第四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颜如缺真的没事。

    不过是做了一场不知真假的噩梦,在梦里,她爱错了人,换回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许是见着公主心绪不宁,兴致不高,阿贝想起来前些日子如缺一直挂在嘴边儿的俊面书生,便提一提,也好为公主解乏逗趣。“我们公主眼光就是好,路边随意捡个人都能有大出息。公主,您前些日子常提的那位书生,如今正高中状元,过了明儿就要摆琼林宴呢。”

    玄元二年,状元郎沈路高中状元的一年。

    颜如缺怎么会忘了这事,琼林宴,亦是他们孽缘的开始。

    彼时白衣书生换作大红罗袍,梁冠簪绦,更衬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他不单单是一副好相貌,还有才气骨节,哪个春闺里头的姑娘能不心动。

    浮光掠影里,颜如缺恍惚间记起来,少女时代是如何一步一步放任自己一头扎进名为“沈路”的泥潭之中的。沈路是山巅雪,水中月,是她颜如缺自不量力,妄想真的将这高岭之花摘入自己的怀中。

    细细想来,他们不是没有过情浓蜜意的时候,只是残花落水随风逝去,再也没能将那份情延续。

    尤记那年新婚,颜如缺想母后皇兄,也想念自己住了十六年的皇宫。

    正逢十五,那时候状元郎正值青云路途坦荡时,如缺只能一个人呆在空旷清冷的府邸。沈路忙的很,平日里不怎么和她同住,向来高高在上的骄傲公主也会觉得孤独,没出息的一个人对月垂泪。

    向来漠然清冷的眼睛里也会多出名为疼惜的情绪,沈路也会分给她刹那温柔。青年长身玉立,眉目精致如画,他沉着眼眸,哑着声音低低的唤她,宠溺又无奈的语气。

    “如缺。”

    当时这一声听起来可真是令人柔肠百转,缱绻又暧昧,像是自己真的被这状元郎珍藏的放在心里。

    她记得的。

    那年府邸虽然大的冷清,但因为颜如缺不愿一个人住在里头,非要新科状元郎陪同。沈路留了下来,一句又一句的哄着她,像是拿自己没办法,无论什么事情都依着。

    成婚多年来,除了沈路性子冷之外,其实没多亏待如缺,样样都依着,顺着。

    唯有一样不依,便是借用权利,倾覆了她的故土,她的国。只偏偏这一样,就是蛇打七寸的疼。让颜如缺的爱情被埋葬在烽火狼烟之中,再不见天日。

    颜如缺高立城墙的时候,昔日状元郎正在宴宾客,准备迎娶那叛贼女儿换取自己的青云路。是她太傻,才落得家破人亡,坠落城墙的结局,好在还有人陪她。

    一想到厂公,颜如缺是有些头疼的,她向来赏罚分明,前世的事算不到今世头上。但……那个境地,人人对她都避之不及,唯有那位千岁在自己濒死时,还妄图用手臂去接住她。

    时至今日今时,颜如缺都能回忆起当时,万箭穿心的那一刹那,她的耳边穿来的箭矢破空声,和青年咬着牙的闷哼声。他薄削的掌心覆住了颜如缺的眼睛,沙哑着嗓音说。

    “公主,别看。”

    ……

    有些刺目的阳光让如缺回了神,她摆了摆手,语气漠然又平淡。“阿贝,那琼林宴,我不会去的。”

    颜如缺的神色恹恹,实在不像什么感兴趣的样子。

    “是,公主。”阿贝有点儿心疼公主了,怎么连那白面儿书生都没兴趣看了,她可不信公主会突然转性儿,莫不是真的做了噩梦被魇住了精神罢。

    这几日,颜如缺都在宫里头旁敲侧击的打听东厂太监的名字。这等事情本就是机密,如今东厂令又还在父皇手里头,如缺其实多有不便。说来也是有些愧疚,她虽然认识那日想要救自己的千岁,却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东厂的千岁,都是没有名字的,数字就是他们的代号。

    既然找不到那位未来千岁,就是缘分还没到,颜如缺也便不再强求。其实找不找得到先放在一边儿,就算是找到了,颜如缺也不知如何对待他。只盼着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最起码,上一辈子共死的两个人,不要再落得那种局面了。

    虽然说着不去琼林宴,但最后颜如缺还是去了。

    如今沈路正是皇兄的至交好友,颜如凛亲自相邀,颜如缺拒绝不得。

    她最是不能拒绝自己的皇兄。

    上一辈子,颜如凛明明有机会借助东厂令逃走,他却没有抛下自己的妹妹。是哥哥把生的机会给了自己,此生颜如缺便不能再对着皇兄说一句“不”字。

    如今已经隔世,如缺看着眼前熟悉的人,他剑眉星目,一杆青竹腰,低低的哄着自己。“妹妹,沈路同我志同道合,是至交好友,你还是给哥哥个面子,去瞧上一眼吧。”

    颜如缺想开口说,那沈路狼子野心,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待他。可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死后重生就像是无稽之谈,就算是说出口,也会被哥哥当做平日里为了推脱的玩笑话。

    “好啊,皇兄。”她的眼里有泪,盈盈又可怜兮兮的样子,颜如缺真的好想念皇兄,如今他还活着,真好。

    颜如凛哑然失笑,探出手掌揉了揉她的头。“我们可不兴撒娇这一套了啊,颜娇娇,你都多大了。”

    “再大不也是皇兄的妹妹。”颜如缺伸手揽住颜如凛的腰,将头抵在他的肩膀,闷着声音。

    其实颜如凛是喜欢这样的,少时颜如缺最爱同自己撒娇,后来年纪长了些,有了男女之防,兄妹二人生疏了不少,今天是难得的亲近时候,他欣慰的揽着妹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好好好,是皇兄的好妹妹。”

    ……

    上一辈子琼林宴的时候,颜如缺可是花了极大的心思打扮自己,如今她兴致缺缺,随便穿了套宫装就去了。

    大楚民风开化,常有宴会,皇家也常常不拘小节,颜如缺又是爱玩闹的性子,因此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宴会都少不了她的影子。人人都道长安公主颜如缺貌美如花,也都习惯公主盛装出现在每一次宴会中,如今乍见她不施粉黛,更有天然去雕饰的美。

    颜如缺懒得应付那些七七八八的视线,她递交了名贴,准备寻个地方吃吃喝喝。

    “长安公主。”来者是状元郎沈路,他样貌皮囊是一顶一的好,如今更是众人焦点。沈路早先见过颜如缺女扮男装的模样,如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来。八成是没有,不然怎么还能好好的在这问上一嘴,装模作样的来问候她。

    公主来访琼林宴,状元郎也得分心去招待。

    沈路说话的时候,颜如缺正垂着眼睛喝酒,因此只能看到他腰间的金银牌脚晃来晃去,不仅招人眼晕,还惹人生厌。

    颜如缺漠然,不带丝毫情绪,只些微一颔首示意,便算点过了头。倘若这次不是兄长作邀,拒绝的话会惹人猜疑,她是决计不会再来琼林宴的。

    长安公主对自己的厌恶情绪有如实质,分明前些天见面时还不是如此态度,沈路眼里带着疑惑,情不自禁的发问。

    “公主好像,很讨厌我?”

    她哪里是讨厌他,她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只是爱恨都需要力气,颜如缺不想将力气花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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