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神色温柔,是姬雪未曾见过的模样。

    她在这样雪夜烛火般的目光沉默许久,随后没由来道:“那我应该会活得比你久吧。”

    见敖炽目露不解,姬雪抿了抿唇,还是吐出了深埋于她记忆中的那句话。

    “曾经有人告诉我,活下去的秘诀,是不爱上任何人,不信任任何人。”

    “你爱那么多人,会很危险。”

    听着这番话语,敖炽噗嗤一声笑了。

    “你就这么相信那个人么?他凭什么?”

    姬雪目光沉静:“凭他用自己的命印证了这句话。”

    “他爱上了一个人,所以死了。”

    在姬雪冷淡目光的凝视下,敖炽没有退缩,他微弯了眉眼,忽然伸出手来,摸摸姬雪的头。

    “为所爱之人死,又有何不可。”

    姬雪怔住了。

    她微微瞪大眼睛,抬眸看着敖炽,眉眼间霜雪消融,只余下茫然,使她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我承认,那个人说的是对的。”敖炽垂眸看她,忽然转了话头,低声道,“阿雪,你要活下去。”

    只要你能活下去,不爱任何人也好。

    “嗯。”姬雪垂下了眸子,双唇微翕,“我很珍惜生命。”

    这是她仅剩的东西了。

    两人在城墙边搜索了一番,确认没有异状后,才来到城中敖炽布下的另一个隐秘落脚点,这里离寺庙不远,夜中也传来阵阵香烛的味道。

    寺庙供奉天神,也许有天官的目光投下,魔族向来不常靠近。

    布下防窥探的结界后,敖炽才点亮了手中的传音符。

    许久后,散发着金光的符中传来女人高华的声音:“何事禀奏?”

    “臣有涿州急情,请陛下定夺。”

    见少年将军可直接联系天帝渊,姬雪眨眨眼。

    红莲在天界的职位很高吧。是什么将军?四大天王那样的?

    敖炽简略而清晰地禀明了涿州的种种异状,以及独孤一族的冤屈,又道:“涿州将生大乱,恳请陛下派天兵天将来援。”

    对面许久没有回音。

    终于,女人的声音响起,伴着一声长叹:“莲儿,你回来吧。”

    “此间诸事,我已明了。天界自有安排,无需你出手。”

    敖炽封号红莲圣子,天帝在他幼时,便总唤他莲儿。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敖炽愣怔一瞬后攥紧了五指:“为何?我就在这里,此时天官之中没人比我更了解涿州情势,为何要叫我回去?”

    “莲儿,你想成神还是成魔?”天帝忽然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特殊,涿州的魔气,不是你可以抵御的。”

    “听母亲的话。”

    “我可以抵御。只要我心不向魔,谁能逼我入魔?”敖炽咬紧了后槽牙。

    “你身不由己。”天帝声音冷了下来,“还真想凭孑孑之身对抗天道命数么!”

    “你若不听话,今后,我便不是你母亲。”

    女人淡淡道:“莲儿,你被赋予的特权,也是有限的。”

    “不要插手,我会看着。”

    话音一落,敖炽手中传音符便化为漆黑灰烬,从他指尖流泻,怎么也抓不住。

    明明涿州之事已大有进展,明明敖炽在此间奔波一月终见光明,却在最危急、最需要他出手的时刻,被兜头泼了大盆冷水。

    这下不只是身体,少年连神情都变得狼狈起来。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姬雪的声音响起:“红莲,原来你是天帝的私生子么?”她从未听说过天帝有子嗣。

    “不是。”敖炽重新睁开了眼,自嘲道,“只是养子。看起来,还是随时都可以断绝关系的那种养子。”

    “那你还想要这段亲缘吗?”姬雪想起四百年后的小红,好像是孤零零的一只猫。

    “想要。”敖炽答得毫不犹豫,“她抚养我多年,虽然严厉,但很爱我,于我没有生恩,却养恩深重。”

    “可世事终不能两全。”不过须臾,敖炽就重新整理好了表情,露出轻松的笑容来。

    “阿雪,能再陪我去州牧府一趟么?城墙魔境被毁,李危也许会立刻发觉并筹谋祸事。”

    “能。但不是现在。”姬雪抱着自己的剑坐到窗边,“我在这里打坐,你去床上休息一会儿。手上的伤还没愈合,是没有灵力可用了吗?”

    “凭这样的身体状况过去,你会让我陷入危险。”

    被姬雪提醒,敖炽才注意到双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红白交错,内里裸露在空气中,连一丝多余的血都渗不出来了。

    “我确实该休息几个时辰。”敖炽微弯的眼中露出一点欣悦与糖浆般的甜意,“多谢你关心我,阿雪。”

    姬雪不解地看着他,她没有在关心他,只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没有解答她疑惑的力气,敖炽已倒在床上,任自己沉入绽开的血色红莲中蕴养身躯。

    月升又沉,距天明只剩一个时辰,星月之晖都变得稀薄。

    伤痕累累的少年倏然睁开双目,他身上不重的伤口还未愈合,但持剑的双手已恢复如初,面庞也恢复了血色。

    “阿雪,走吧。”敖炽走到窗边,以手指轻点姬雪的额头,将她从打坐中唤醒。

    两人赶到州牧府的时候,正碰见李危缓缓步入州牧府的一处偏僻仓库中,莲火烧过,敖炽立刻带着姬雪隐匿身形跟上。

    杂物堆积的最深处,地面的一块浮板被打开,李危沉着脸走入了地下室。在浮板关闭的前一刻,敖炽和姬雪一起跳了进去。

    仓库之下延伸的空间出乎意料地大,两人几乎走了半柱香,才察觉到前方的李危停下了脚步。

    狭长的甬道过后,便是一座大殿。大殿顶端铺满了夜明珠,幽幽的青光照亮了大殿中央的景象。

    敖炽眉头紧皱,姬雪也微微瞪大了双眼。

    只见大殿之中,放置着上百具棺材,棺材均由玄铁浇灌而成,是最不详的制式。

    而棺材之下,绘制着巨大的不知名阵法,阵法的中心,是一口唯一立起的棺材。

    李危走到那棺材前,咬破手指指尖,将鲜血涂到棺材之上。

    随着她的动作,她手中渐渐逸散出黑色的烟雾。

    那便是浓郁到极致的魔气。

    涿州州宰,本该是凡人,这位却无疑是极其强大的魔。

    敖炽已背离天帝命令,又查明了往事阴谋,目睹此景,已无需再探,缉拿魔界奸细便是,于是红光一闪,敖炽已闪现到李危身后,长剑直指她后心。

    就在这时,最中央的棺材之上发出巨大的紫光,黑雾立起,狂风大作,满地的玄铁棺材都发出沉沉的震颤之声。

    敖炽的剑钉入了中央棺材的棺椁之上,李危的身影却消失无踪了。

    与此同时,大殿四处,玄铁巨门轰然落下,将这一方空间死死封锁。

    “哈哈哈……愚蠢的天官,你以为看到了我的秘密,还能出得去么?”

    李危狰狞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中。

    “任你跟踪,便是特意引你来,将你锁入阵中!”

    “仙人长命,你就在此处与死尸共度余生吧。”

    敖炽将长剑从棺椁上拔下,他沉默下来。

    待大殿中的魔气散去后,敖炽才嘲笑起来。

    “愚蠢的魔物。”

    “故意让你锁住,不过是骗你放心,好让我仔细探查。”

    “区区小阵还能困住我么?”

    虽已没人在听,敖炽还是将口水吐到了棺材上,大肆嘲讽。

    他是不能吃一点亏的性格,刚刚为了计划稍微演戏,没能回骂,那魔远去后,他便要狠狠骂出来,虽幼稚,但解气。

    炽烈火光在敖炽剑尖凝聚,他转头看向姬雪,笑着道:“阿雪,你飞起来一会儿,我要把这些铁疙瘩都融了。”

    姬雪点点头,飞到了大殿顶部。

    莲火像毯子一般爬上了棺材表面,最先溶解的,是中央竖起的那一口棺材。

    当棺椁轰然崩裂,一具尸体就从中露出。

    原本神色轻松的敖炽愣住了。

    那尸体的模样,与他完全相同。

    死者,竟是他自己。

    棺中少年于莲台之上打坐,微笑低眉,眉心一点朱砂,十指交错的掌心中捧着一块血色的玉,那玉石呈莲苞状,千片花瓣层层叠叠,娇妍绚丽,精美华贵,在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

    是红莲圣玉。

    仿佛被蛊惑般,敖炽向尸体手中的玉伸出了手。

    黑色的雾气从那尸体之上涌向他的身躯。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姬雪清冷的声音传来:“别碰。”

    敖炽却已听不进去了。

    他朝姬雪挥剑,被迅速格挡,天旋地转之间,敖炽被姬雪压倒在了地上。

    匕首从上垂下,直指他咽喉。被扑下的莲火仍不服输,贪婪地舔舐上姬雪的脚踝,烧掉她的衣裳。

    姬雪将匕首又下压了一些。

    她冷声道:“别动,否则杀了你。”

    一如她两日前模拟过的那样。

    敖炽仰着头,双眼迷蒙地看着她。

    忽然间,他笑了笑,撑着地面直起身子,任匕首刺破他的咽喉。

    随后,如同疯了一般,即使匕首向前贯穿了他的脖颈,他也用力抱住了姬雪,五指痉挛地收紧,手背上泛起可怖的青筋与红金色的鳞片。

    刹那间,两人身体的相贴处,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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