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殿下,莫要折煞皇上的一片苦心啊。”

    张公公撂下几句话,便示意着旁边宫人与他一同去殿前复命。

    侍卫们听了掌印太监的话收了庭杖,青蓝玉阶上尽是鲜血,他们将姬无期留在原处,任由他独自跪着。

    姬无期扯了扯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弧度,他笑了,笑的满是讥嘲。

    他就在那里跪着,背影孤独凄凉,辉煌盛大的皇宫里竟无一处是他的依靠。

    二十杖打完,血肉模糊已然不能站立,他跪在地上,勉强用手掌撑住地面,强撑着直起身子。

    伶舟年下意识跑过去,想要一把扶起他,可她忘记眼下不过是个魂体,胳膊径直穿过了他的躯体。

    “怎会这样?方才不是还…”伶舟年纳闷不已。

    “多谢。”

    姬无期看不见她,却仍旧能听见声音,也知道她做了什么。

    他起身便要走,步伐缓慢艰难,似乎站不稳了,伸手撑在一旁的雕龙玉柱上,留下一个个血手印。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这偌大的宫殿当中,没有属于他的一席之地。

    “熠王殿下,”贤妃唤住了他,她流过泪又被皇后肆意打骂,弄得也是狼狈至极,理了理裙摆,随后叫来了宫人,

    “请随我来,我与你母妃是旧相识,今日之后就住在我那里吧。”

    贤妃的额角隐隐有了暗纹,已上了年岁,但她话语细腻而又柔和,每一词都无不缺乏关心。

    她站在万丈阳光之下言笑晏晏,浑身都被撒了温柔。

    伶舟年看着她,不禁想起过世的母亲,又记起她方才替姬无期苦苦求情,禁不住鼻头一酸。

    ——

    仁德帝后宫嫔妃众多,子嗣也多,唯有贤妃膝下无所出,出身低微却仍能稳坐妃职一位。

    她早年怀有一子,可那孩子天生心性残缺,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仁德帝怜惜她,登基后便将她一道封了妃子,令下面的人羡嫉不已。

    好在贤妃在后宫一向安分守己,平和度日,不争宠不骄纵,免于纷争在这宫中长久下来倒也还算太平。

    但往后的日子却是不同了,她的长阳宫如今住进了一位‘煞星’。

    待将姬无期带回来后,贤妃吩咐的太医已经候在一旁了,见到人后,立马就上手处理伤口。

    贤妃虽然在这后宫不算得宠,但妃子该有的一切吃穿用度却是一点不缺,皇后家世庞大,家父是骠骑大将军虎符紧握是武官之首,不在乎这点东西也就赏罚分明。

    因而给各宫都安排妥当,让仁德帝挑不出一点问题。

    长阳宫位置有些偏,不似别宫那般奢华无比,但内里却种满了贤妃喜爱的花花草草,连斗拱上都缠满了藤枝,真正的百花争艳。

    宫内除了最中间的正殿,还有好几处偏殿坐落在四周,由着廊亭一一连接在了一起,她领着一众宫人各个屋子都走了一遭,挑了个采光最好的,位置不错的给了姬无期。

    那处是西殿,离主殿很近,门前庭院中还有处精巧别致的小花园,上面的土还是前不久刚刚翻新的,花蕊透着清香,甚是怡人。

    转了半天又喊了几个宫人搬些必要的东西过去,顺道让他们去伺候这位新主子。

    夜色深了,贤妃娘娘给花浇了最后一次水,吩咐身侧的几位宫人好好照料七皇子殿下,打了个哈欠便回宫换了衣裳准备歇息了。

    姬无期后背缠好绷带上了药,伤口发痒他只得翻过身,意识清醒地趴在床上。

    殿内人多繁杂,送来的东西干净又整齐,还有些贵重的小玩意儿,贤妃用不上的,也摆在他这里。

    仁德帝那边也派人送上补品,皆是治愈外伤的上好灵药,还有些稀罕东西,也一并送过来。

    盯着那堆东西,他蓦地扬唇一笑。

    想来北疆城破,他带着数百骑兵血战沙场,最后全军覆没只为保他一人逃生,日后替永川王伸冤,他苦活数日,硬是从死人堆里留着一口气爬出来,奔赴千里再返上京。

    他回京已有两月,仁德帝不闻不问活活要耗死他,如今只是为了皇家脸面,才肯认回这个儿子,还叫他莫提旧事,以免辜负苦心。

    何其讽刺!

    姬无期一把捏碎了宫人呈上来的皇子玉冠,那玉的碎片硬生生刺入他的手中,鲜血直流可怖之极。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片一片拾起,再一片一片丢入送来的东西当中,将那些贵重东西,扎了个粉碎。

    一旁伺候的宫人顿时跪倒一片,周身颤抖不已,早就听说长阳宫新来的这位主子,就是那个大名鼎鼎克父克母的天降煞星,他们还曾一度抱怨此人怎地回宫了,可当前就已经落在他们眼前了。

    还将皇帝送过来的赏赐,尽数毁坏,这下让他们如何去跟上头的公公交差。

    瞧见下方人一个个的反应,姬无期觉得无趣拿了仅剩的玉块放在手中把玩,继而懒散又带着威严地开口,

    “滚出去,谁让你们过来的。”

    他一句话刚落,就有宫人止不住地磕头呜咽求饶,生怕那碎片下一个划破的是自己的脖子。

    许久,才有一个太监将头低的很深颤声道,他们是贤妃娘娘派过来伺候的。

    “都走吧,我不需要。”

    姬无期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将这些人统统赶走。

    宫人们如同大赦般松了口气,一个个将手里东西放下,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鱼贯而出,走之前不忘合上偏殿的门,生怕里头的煞神一再反悔。

    姬无期仅剩一人趴在床榻之上,后背腰部皆裸露在外,被一圈圈缠好了绷带。

    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少年身形流畅,背部挺拔坚韧,只是那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没有几块好肉,尽是数不尽的刀疤箭痕与烧伤,看起来尤为渗人。

    那烧伤有些年头了,与周遭肌肤融合到了一起,疤痕泛白凹凸不平,唯有凑近看方能瞧的真切。

    偏殿不算很大,但一应俱全,此时殿内满是血腥之气和刺鼻的草药味,熏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他趴在枕头上,将藏于腿间的匕首翻出来,放到枕头下面。

    做好这一切后,姬无期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朝着空中中气十足地发问,

    “你还在吗?”

    “死了!”伶舟年愤怒地回答。

    她蹲在地上,小心地触碰被他损坏珍贵的宝贝,心碎不已欲哭无泪。

    这翡翠如意香盒,白玉雕山笔架,还有各式各样的黑白玉山如意,这可是千年前的文物,她连摸都没摸到过,就这般让他给毁了——!

    这败家玩意儿,拿这些死物出气做什么。

    伶舟年气了个半死,更气自己是个鬼魂,触不到实物,连打他一顿出气都做不到。

    她只恨方才那二十杖刑,怎地没将他打死,就算不死躺上个一年半载的也算报了此仇。

    姬无期听着这动静,不是像一开始那般从他心底发来,而是从他左边耳侧传来,更精确些,甚至还能捕捉到声音的位置。

    他扭头看向殿内一角,尚有几分诧异,

    “你能出去了?”

    “是啊,不光如此,我还能这样……”

    伶舟年现在是鬼魂,干脆轻飘飘地倒挂在了半空,脚一踏空,满间屋子乱窜,想着扮鬼吓上一下他。

    可突然发觉寻常人是见不到她的,姬无期看过来也只是能听到她的声音,捕捉到了她的方位罢了。

    遂而撇了撇嘴,飘着飞了过来,在他身边一侧找了个姿势倚着。

    “还是有限制,我只能离你十步开外,多出一点,我就会自己弹回来,”仗着姬无期看不见,她便玩心大起,站起身在他的身上蹦跶了两下,还专挑他的伤口处狠狠地踩,“不过相比之下,自由多了。”

    哪想到姬无期并不是毫无触感,他趴在枕上,明明偏殿内窗户和门都被宫人关上锁好,但背脊却是一阵阵发凉,像是有什么东西贴在上面。

    “你莫要乱动。”姬无期皱眉。

    “我没动,”伶舟年谎话连篇,玩累了就在空中随便找个地方窝着,“你这小鬼,属实太惨了。”

    她想起在梦境中看到的一切,再加之今日发生的种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又偷偷观察了他的五官,在心底猜想着那西域第一美人的美有多么惊艳绝伦,连生出的孩子也这般俊美无双。

    姬无期听这番话极为不悦,“你无需可怜我,那是无能弱者才需要的。”

    “好吧。”伶舟年道。

    听出了她话语里有些不大高兴,姬无期忽地迟疑地开口,“你昨日救了我一命,我亦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有何想要的都可以和我说,我会想办法帮你办到。”

    “那人送来的补品,你都可以吃,若是有助你修炼的话,你就可以早日恢复自由了。”

    那人自然是指的是仁德帝。

    伶舟年灵动的眼睛转了好几圈,不禁偷笑了一下。

    这小鬼竟然真将她的话信以为真,想不到在现实世界,姬无期唤她妖女,如今身在古代她还真坐实了这个身份。

    “我现在想不出,你就先欠我一个愿望吧,等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可以,”姬无期顿了顿,严肃道,“不过我也有个要求,你以后不许进入我的梦境,去翻看我的记忆。”

    “好。”伶舟年很爽快地答应了。

    今日是她误闯,她没有翻开旁人隐私的癖好,自然不会有第二次。

    她想了想,“我曾说过帮你报仇自然不是骗人的,”眼见着姬无期要拒绝,她又追加了一句,“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愿旁人掺和进来,但我不同,”

    少女古灵精怪地一番言论,惹得人想要听取更多,

    “我是妖怪。”

    听到最后,姬无期无奈,干脆阖上眼睛放平呼吸不去搭理她。

    如今一人一鬼已是绑到了一起,无论是从前亦或者是现在谁都无法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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