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皇后在后宫多年,多少有些人手,稍微费了些心思,到底还是将弋阳公主要远嫁靖北的消息递到了太子跟前,而第二日,就是弋阳公主出发前往靖北的日子了,皇帝十分重视,送嫁队十分浩浩荡荡,禁卫,送嫁官员为三品礼部侍郎,另又有内宫的御前大太监主持诸般内务。

    太子元钧接到消息的时候,仿佛被什么东西沉重痛击,一时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有心人传来这消息是为了什么,也知道骆后想什么,但他仍然还是往那满是荆棘尖刺的陷阱里走了进去。

    承平帝元自虚听到太子元钧素袍披发,长跪在寝宫外时,倒也没说什么,拥着两个道姑服了散,双修了一回,便睡了。

    第二日起身打坐清心后,听说太子还跪在寝宫外,仍然无动于衷,仍是传了冲霄道长讲了一回经,才懒洋洋命人传了太子进来:“朕如今修道颇有心得,早就说了你们无事莫要扰了朕的清修,且朕还记得你功课不精,朕明明罚你闭门读书,今日又来跪着做甚么?”

    元钧抬眼看着父皇穿着一身杏黄道袍懒洋洋斜倚在榻上,榻下还跪着两个美道姑在替他锤膝揉腿,空气中充满着糜艳的香气。他垂下了眼睫:“儿臣恳请父皇收回皇姐远嫁的旨意。”

    元自虚眉毛都不抬,懒洋洋道:“弋阳都同意了,你倒出来反对?君无戏言,靖北王可不是能随意戏弄的藩王。”

    元钧漠然道:“儿臣愿亲往靖北王府请罪。”

    元自虚道:“你是太子,自然知道靖北王府再这样下去,臣不臣,君不君的,迟早要生大患,你皇姐自幼就与别个女子不同,自有豪气,常常自叹可惜身为女子,若是男儿之身,定有一番建功立业之事业,如今朕给她这个青史留名功勋彪炳的机会,你是她弟弟,又是储君,岂有不支持之理?”

    元钧低声道:“靖北王意志坚定,非轻易可动摇之人,长姐嫁过去,无异于以身饲虎。母后早逝,长姐如母,教导我,指点我,建功立业,也当如男儿一般,光明正大,或庙堂纵横,或驰骋沙场,长姐才华横溢,又有豪侠志气,性情中人,如何让她用自己一生去牺牲奉献?生为大丈夫,原该保护妇孺,如今却让长姐为我出面,是我无能。”

    元自虚冷笑了声:“妇人之仁,依你之见,你若为君,当如何收服靖北王?”

    元钧道:“德被四海,自然八方归附,四夷来王。”

    元自虚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真是书读多了,中那些腐儒的酸毒太深!”

    元钧深深俯身:“若有不服者,叛而伐之,以力降之,以兵讨之,如何以妇孺在前,我身为大丈夫,倒安居庙堂之上,吾羞为此道!”

    哗啦啦!

    一声巨响,一个琉璃香炉摔在了元钧跟前,碎成无数尖利碎片。

    元自虚冷眼看着元钧,榻旁的道姑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深深跪伏在榻边。

    元钧面不改色:“我既不配为太子,请辞储君之位,但求长姐留在京中。”

    元自虚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交代一旁打扮成道童的小内侍:“去把朕榻边那盒子拿过来,给太子。”

    小内侍脸色青白,抖着走了进去,不多时捧了来一个匣子,捧到了元钧跟前,打开,里头是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元自虚盯着元钧,双眸冰冷凌厉。

    皇帝无缘无故赐食,又是这般冰冷的氛围,天子之怒,血流成河,这红丸究竟是什么?毒药吗?

    元钧却似乎完全没有想这些,他只是抬眼看了元自虚一眼,垂下眼睫,手稳当而准确地拿过了那枚红丹,纳入口中,神情始终平静,丝毫没有胆怯、畏缩、犹豫。

    元自虚盯着他服下那颗药丸良久,神情忽然又变回了冷漠:“着禁卫军来,押送太子回宫禁足读书,着御前侍卫把守,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子少傅日日管教,什么时候教好了道理,什么时候解禁。太子所有师傅,一律罚俸一年,太子所有用度减半,若再有悖逆言行,严惩不怠。”

    太子触怒皇上,禁足宝函宫,御前侍卫把守,用度减半,几乎等同于囚禁,虽然尊号未夺,但被皇帝如此责罚,可知不喜到了极点,一时朝廷上下不禁都有些各自思量揣测。

    弋阳公主听到这消息,捏着花黄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缓缓给自己贴上了花黄,面色平静。容璧正在她身后替她梳头,听到梅香在一旁担忧地问:“公主要进宫去替太子求求情吗?如今毕竟您要远嫁,皇上应该会给您些脸面吧?就说临行前和太子告别?”

    弋阳公主淡淡道:“以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了,不见,才是对他最好。”

    当夜,定国公世子忽然来了。

    弋阳公主有些意外,这个当口儿,按说宋襄应当避嫌了,她想了下,还是请人传了他进来,留着容璧在一侧侍立,隔着帘对宋襄笑道:“宋世子这时候前来,可是国公大人有什么指教?”

    宋襄也没说什么,只是单膝跪下道:“公主,此去关山万里,还请保重身子。太子殿下,我会效忠。”

    弋阳公主一时眼圈微微一红,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笑道:“世子——我是一直将你看做弟弟的,太子……自有他的福分,我不在,你多陪陪他散散心,多劝劝他,莫要忤逆触怒父皇吧,我自会省得如何做,他不必担忧我。”

    宋襄低声道:“是。”

    他抬眼看了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女子,他的长嫂,这个要强又光芒万丈的女人,为了保护丈夫弟弟的名声,故意流出蓄养面首,与才子风流冶游的名声来,当着他面又只做拉拢强将能臣,只有他知道,她比谁都心软重情。

    此生缘浅。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行了个礼,退下了。

    鸾鸣宫里,骆皇后却在见自家哥哥骆世明。

    骆世明正在和她说话:“太子如何忽然被皇上发作?父亲听着觉得不妥,前日失手,父亲不是说请皇后娘娘略忍忍,徐徐图之,莫要惹怒了皇上吗?”

    骆皇后道:“我知道,但我只恨原本该是亦雪做这个靖北王妃的,我让人递了消息给太子,他知道弋阳要远嫁,果然忍不住了,我听说皇上发了大火,当场摔了一个琉璃壶,我打算明日就让亦晴去请愿,自愿顶替弋阳嫁过去。”

    骆世明皱了眉头问:“可知道具体情形?太子说了什么皇上大怒?”

    骆皇后道:“打听不清,似乎是太子情愿不做太子,换回弋阳,皇上就生气了,听说似乎当时连杀念都动了,赐了一枚红丸给太子吃。”

    骆世明吃了一惊:“赐了药?”

    骆皇后道:“皇上那边炼的药丸多,一炉一炉的,时常押了犯人去一把一把的试吃,有时候是让道观里那些服侍的侍妾们试吃,但当时据说气氛非常僵,皇上是真的动怒,后来太子吃了那颗药丸,皇上才命了人押太子回宫看管起来。”

    骆世明想了下摇了摇头:“我劝娘娘还是不要让三公主去请愿了。皇上这是动了疑心了。”

    骆皇后一怔:“疑心我吗?我自然是希望自己儿子做太子,这还用疑心?”

    骆世明摇头:“不对,他是担心太子是装的,装着仁义厚道,因此才故意赐药丸试他,若是太子果然是伪善,略有一些迟疑不敢吃,或是求情,或是哀求,那便证实了皇上的心头所想,必会憎恶于他。若是如此,再加上之前在晋州港那边埋下的那条线,太子必不能翻身,我们倒是有机会了。”

    “但太子吃下去了,皇上让人看管于他,与派弋阳公主嫁去靖北王一般,都是为了他们好,可惜了,铺垫了这么久,还是功亏一篑,皇上要的就是这种念旧情,这般才不会威胁于他——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太子仁厚顺服的。”

    骆皇后想了下果然如此,冷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那多疑的毛病改了,想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太子如此愚蠢软弱,如何做储君?他一心只念着昔日沈慕华如何仁厚善良,念着她的情分,却没想过太子这般性情,如何能担得起这天下?”

    骆世明道:“皇上虽然这几年沉迷修道,看似糊涂,其实心里还是明白得很,娘娘千万莫要以为他昏聩了,如今看来,我们倒是白白替弋阳铺了路,若是真让她将靖北王笼络住了,太子我们就不可撼动了。”

    骆皇后不屑道:“就她?一个二婚寡妇,她那养面首的名声都坏成那样了,怕是没多久就能被靖北王给杀了——我是真听说过他把人往猛兽园里扔进去活活撕成碎片的,所以这些年我一直着意教导亦晴柔顺温柔,有多少男人会喜欢弋阳那脾气?”

    骆世明微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妹妹养在深闺,规矩已经刻在了心里,又年轻入宫,自然不知道,弋阳公主那样高高在上充满生机勃勃的野性,也是极具魅力的女子,要不怎么说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他低声叮嘱了骆皇后不要再轻举妄动:“皇上意已决,这个点上,好在如今太子被囚,冷上一段时间,再深的父子之情,日日不在眼前,也能冷了,等皇上忘了他,咱们再徐徐图之,皇上既喜欢重情之人,你让二殿下和三公主,都先去皇上跟前,替太子求求情,替姐姐求求情。”

    骆皇后道:“我知道了,哥哥放心——至于求情什么的,还真不容易,皇上如今痴迷修道,连臣子都不见了,哪里还见我们?”她冷笑着:“总不能让我也自甘下贱,去穿着道服媚上吧?”

    骆世明沉默了,骆皇后看哥哥不说话,也暗自后悔自己失言,只道:“好了哥哥放心,太子既然被囚,这太子妃的事自然也要缓缓了,只要还没出外开太子府,就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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