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璧的确是被膝盖钻心的疼给惊醒的。

    当一双又红又肿却骨节分明,明明属于男子的膝盖落在自己眼中的时候,她是吓了一大跳的。

    但多年在宫中的经验却让她条件反射一般地先用双手使劲揉搓着那明显属于罚跪后留下的淤血,一定要将淤血揉开揉散,否则以后留下病根,刮风下雨就会钻心的酸痛麻痒。

    而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又再次让她愣了下。

    但疼痛让她顾不得那么多,拼命揉搓了一会儿,她睁眼四顾,看到华丽的被褥床帐,冷清得很,天色还黯淡,她掀起了帐子,勉强下了床,看到床边的小桌子上,除了茶具以外,还搁着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小瓶黄签子,熟悉皇宫的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御药房的药,先走过去,拿起药瓶子看了眼,果然看到签子上写着红花油,活血化瘀,又放着两张膏药,连忙先打开药瓶,将药油使劲揉搓在膝盖上,直搓得热乎乎的,疼痛顿轻了许多。

    她微微松了口气,心想倒是好药,又拿了那两张膏药看了下,揭开在烛火上烤软了,连忙往两个膝盖处都贴好。

    一番鼓捣,膝盖总算和缓了,但肚子的饥饿感又涌了上来。

    饿,饿得钻心。

    她茫然地想着,这是梦吗?做梦都这么饿,自己晚餐明明有吃饱啊,毕竟今天是要陪着公主出嫁往靖北的。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几旁的莲花漏,这是在宫里普遍采用的铜壶刻漏,她自然是会看的——已接近卯时一刻,自己已起晚了。

    但并没有人来唤,这房间,也安静得吓人——又显得有些异样,这当然不是自己一个宫女能住的房间。

    她缓缓起身,往一侧的全身镜看去,她腿一软,差点跪下。

    镜子里那一双凤眼,那冷漠的面容,不是太子殿下是谁?

    她有些慌乱地避开眼神,却听到门外有人在禀报:“太子殿下,韩素音来拜别。”是太子身边的内侍总管严信。

    她吃了一惊:“韩素音?”

    严信站在门口,面容冷漠:“殿下三思,这几日您身边的宫女已走了许多,原本陛下口谕是裁撤半数,如今这些人仗着殿下仁慈,但凡来求,都允,已走了八成,再这样下去,宝函宫已无人手伺候。”

    容璧忍着膝盖疼,起身掀了帘子出去外间,果然看到韩素音跪在阶下,面容苍白,双眼红肿。

    严信站在一旁无动于衷:“此人明明乃是尚寝局安排来服侍殿下的,如今看着不妙也要走,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殿下不该轻轻放过,合该让她烧火煮饭洗衣,做劳役赎罪才好。”

    容璧看着阶下韩素音脸色惨白,不停磕头,却也不敢求饶,物伤其类,低声道:“去吧。”

    严信绷着脸,挥手看着韩素音如蒙恩赐飞快退了下去,上前道:“殿下!您真是太过仁慈了!如今这些宫人已走了七七八八,连贴身服侍殿下的都找不到人了。就算殿下担心这些人中间夹杂着奸细,大可以只命他们做些粗活。”

    容璧回忆着太子的样子,模仿道:“原是不起眼的人,做的事情越是让人防不胜防。”

    严信愣住了,容璧道:“对上心怀怨恨,吃食里吐一口水,衣物内夹带点什么,鞋子里缝点什么,院子里树下埋点什么,你又岂能周全?不若全打发了清静。”

    她看了一眼送来的早膳,上面全是硬邦邦的馍馍,油腻腻的元宵,黑乎乎的油盐煎肝,稀里糊涂的荸荠火腿,口蘑炖鸭子,。又冷又腻,太子这身体原本就胃疼得厉害,看到这些油腻的冷菜吃进去怕是要更胃疼了。

    严信没说话了,只是微微一躬身:“殿下,我伺候您用膳。”

    容璧走过去,双腿十分不灵便,走得很慢,严信看着心里微微一叹,知道是昨天跪伤了,但又知道这位殿下心里一贯清高倔强,越发不敢说,只是小心过来备膳。

    容璧看着这些难吃的早膳,心里叹了又叹,但又饿得厉害,严信低声道:“圣上口谕,殿下的用度一律裁撤一半,因此这早膳也简单了些,殿下将就用用。”

    容璧道:“我记得,宝函宫里应该有个小厨房。”

    严信一怔:“那久已不用,一般就用来熬药煎茶烧水……”

    容璧道:“你清查一下目前宝函宫里还剩下多少人,清点在册后,重新分一下职司,然后去和御膳房那边说,把太子……把孤的每个月的份例全部按月关来,宝函宫内自己做了。”与其一日三餐都这么凑合着求御膳房送饭,按宫规份例太子一个月一百两,裁撤一半也有五十两,但是若是都让御膳房做,那到太子嘴里的怕不是只有二十两,而且还都是华而不实,淡而无味的那些膳食,堂堂太子过得比宫里略有些头脸的太监尚宫还不如,还不如把份例食材全部都拿来了,自己做。

    严信迟疑道:“但这不合宫规。”

    容璧冷笑了声:“鸾鸣宫里开着小厨房,天一观里开着小厨房,二皇子、四皇子和二公主的份例全都关在鸾鸣宫里一起做着饭也就罢了,就连三皇子的份例也是关在贵妃的宝芝宫里,若是御膳房不许,你只管拿着这话问他们脸上去,若是不同意,大不了这事儿一起闹到御前,大家一块儿都别吃了。”

    严信愣住了。容璧在尚膳局多年,太了解这其中的门门道道了,几位皇子跟着皇妃吃不说,仍然时不时和御膳房、尚膳局要这要那,他们没有这几位皇子公主的份例,却也只能极力供应着,谁敢去揭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的短儿?天一观那更不必说了,几位道姑只说是陛下要的,谁敢和她们认真算去?这么算起来,竟是老老实实的太子吃了大亏。

    如今太子被贬斥,宫里的人见风使舵,少不得就要踩上来,若是太子还要高高站在台子上拿着架子,怕不是还要吃多少暗亏,还不如揭破了,光脚不怕穿鞋的,皇后贵妃哪会来和太子驳这儿?到时候都是御膳房办事不利,她吃准了御膳房一定不敢再推。

    这么个矜贵人儿,居然得了胃病,没娘的孩子果然像根草,容璧心里想着,只拿了一旁的热茶水来,将几个元宵泡进去,洗了油水,借了点滚烫茶水的暖意,慢慢吃了进去,才感觉到胃稍微舒服了些,那股焦躁之意也慢慢淡了些。

    她这才又提醒严信:“你找内膳房的唐喜公公,他伺候过先皇后,会替你周全这事。”

    一个伺候过先皇后的内膳房的公公?太子怎么会知道?严信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太子有些陌生,但忽然又有些不知底里的畏惧,仿佛太子经过这一次打击,忽然长大了一般,竟然有了些仿佛弋阳公主的威严。

    他应了是,容璧自己拿了滚烫的茶水来将那几样菜都洗了一遍,捡了容易消化的口蘑鸭子肉吃了些,又吃了些素菜,总算胃稍微好了点,她知道这不能继续多吃了,就放了筷子,吩咐道:“剩下多少人,午时将名册都送过来给我,内侍和宫女的分开造册,相关履历都附上。”

    这太子是个清高人,但他不懂这宫里有多少门道,如今她莫名其妙在这身体里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换回去,自己的身体如今在哪里?太子殿下会在那里吗?无论如何不知未来,她好歹要先把这实在的给抓稳了,不能让什么都不清楚的太子给下面人给欺瞒了。

    到了中午,严信果然带着人回来了,面有喜色禀报:“太子殿下果然英明,我去找御膳房,唐喜公公不在,御膳房高公公果然拿宫规来挡我,我便将殿下说的那话问到他脸上,他脸上果然就难看了,没说什么,后来唐喜公公回来了,听到这事便居中调停,允了这事儿。”

    容璧点头,严信道:“但唐喜公公也说了,太子殿下到底是贵人,宝函宫也不方便自己每日派人出去采办,而且还贵,不如还是内膳房统一采办了食材,连着生火的柴火、炭火都每日派人送过来宝函宫这边。说着到时候他亲自把关,一定都是好的食材,让太子放心。我听着觉得也不错,便同意了,这边唐喜公公还亲手做了午膳命小的送过来,说内膳房这边从前伺候不周到,请太子殿下多包涵。”

    容璧一看那一大提提篮下边还备着热水,打开上面还冒着热气,看了几样东西是豆腐皮肉馅包子,八宝热粥,芙蓉燕窝羹,嫩嫩的豌豆尖烫着几个婴儿拳头大的狮子头,另外好几样茯苓糕、豆腐皮奶糕、玫瑰糕之类的点心,都分外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唐喜公公亲自做的。

    她只捡了两个包子和芙蓉燕窝羹,以及那碗狮子头出来,其他都让严信分给宝函宫的下人,严信虽然也馋得慌,他跟着太子殿下,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但也知道这是难得的一餐,咽了咽口水道:“剩下的还是留着太子殿下晚膳吧……”

    容璧道:“这些点心热着才好吃,冷了就不行了。大家这些日子都辛苦了,分着吃了,就把厨房灶台都给收拾出来,册子拿来我看看,把人员职司重新分一分,厨房上的人安排好了,咱们就有的热饭热菜吃了。”

    严信果然面露感激之色,拿了提篮下去了。

    在宫里,虽说在哪里都是服侍人,但跟的主子可太影响过的日子了,如今太子受罚失势,走了□□成人,剩下的人肯定还在观望,毕竟没关系,走去哪里都一样辛苦,太子仁慈,算的上是个好处,太子挑剔,但这不是失势禁足在宫里了吗?能怎么挑?那剩下的就是清净了,若是吃食和劳作上能轻省些,那大概就能留住一些没什么门路,只想安静待到退休的宫人。

    毕竟在宫里,不管服侍谁都有失势的风险,那最实在的好处,就是吃饱穿暖少干活了。

    容璧在底层多年,再清楚这些宫人底层的心思不过。而自己如今能做的,就是笼络好剩下的宫人,并且保证自己能吃饱穿暖,至于太子能不能当皇帝,那太遥远了,如果换不回去她自己的身体,那她肯定是做不了皇帝的,且先将迫在眉睫的晚膳给应付过去了。

    而且,从她在公主那边得到的信息来看,太子这失势,怕还要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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