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擦了泪水,才记得给容璧介绍:“这是容墨,容女官的兄长,家中排行第三,这次进京是为了明岁的春闱,今年是陛下五十圣寿,不少人觉得秋闱可能会增开恩科,因此各地略有些消息的考生都进京了,但如今战事如此,恐怕皇上未必会开恩科。”

    容璧这才正大光明地看着自己的三哥快步上前展袖行礼,心中激动,伸手命他不必行礼:“不必多礼……孤时间不多,还是不必太过拘礼了。孤听说你对公主和孤有些误会……这才出来见见卿。”

    容墨看到太子夤夜冒雨而来,身姿颀长,长衣宽袖,气度高华,待到揭下风帽,面容俊美,风神如玉,再加上言语,心中不由暗自折服,但仍然惦记着自己妹妹:“殿下,吾妹容璧,自幼卖身入宫为家里贴补,学生一家,尽皆愧疚多年,如今好容易得了妹妹的消息,却又知道她处境凶险,言语难免有所怨怼,还请太子恕罪。”

    “如今侯爷已细细和学生分剖明白,今日战报侯爷也寻了来与我看,吾妹既有报国之志,以巾帼之身驰骋沙场,学生亦为之骄傲。”

    容璧心中柔软,但也面庞微赧,毕竟有报国之志驰骋沙场的是太子,犹如鲲鹏一飞冲天,而自己不过仍然是那想要守着小院安度春秋的燕雀罢了,她避开这话题,温声问他:“卿从乡里过来,走了几日?本次科考可有把握?”

    容墨连忙一一答了,容璧又问:“双亲可还康健?如今可还在辛苦劳作?”

    容墨心中纳罕,太子冒险出宫,适才也说了时间不多,如何却反倒与自己拉起家常来,但他看太子眸光亲切,声音温和,似是真心关切,便又一一答了,容璧又问天气、问收成、叙寒凉,连容墨从哪位先生读的书,束脩多少,读书的时间可足,琐琐碎碎,仿佛在拉家常一般,容墨一一都答了。

    大概叙了一盏茶功夫,沈安林轻轻咳嗽了声:“殿下,宫里又要到换值的时间了。”

    这是在提醒该走了。

    容璧心中有些不舍,但仍然还是从袖中摸了一只黑漆描金匣子出来递给容墨:“这是孤自用的文房四宝,赠卿祝早日金榜题名。”容墨本来还想推却,但听说只是文房四宝,但却又是太子自用的,那可是能传儿孙的!他眼睛微微一亮,接了过来道来了谢。

    容璧起身将风帽戴好,害怕二哥心中还有挂念以至于考不好试,便又叮嘱道:“令妹无碍,来日大事了了,便放令妹脱籍返家,卿只管安心应考便是。”

    容墨脸上一喜:“学生多谢殿下开恩!”

    后面的承恩侯和沈安林却有些意外,但仍然恭送了太子离开。

    风雨如磐,容墨恭送太子走后,呆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道:“太子真神仙中人也!”他转头对承恩侯又施礼道:“多谢侯爷开解,太子殿下礼贤下士,晚生心服,来日有差遣之处,只管吩咐。”

    承恩侯作揖还礼,又命人亲自将容墨送走。沈安林看他走了,这才有些困惑道:“殿下怎的冒这般奇险,辛苦来此,不和祖父多说些绸缪,反倒和容墨说这等家常琐碎,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文房四宝虽说是太子平日里自用的,自然都是好的,但既然要拉拢人心,怎不厚赏?您都特意备下了那些金银,只待太子开口叫赏了。”

    承恩侯转头看了看沈安林,长叹道:“从前先皇后在家里,你祖父就总说皇后若不是女子,当由她继承家业,才能保沈家平安,我当初不服,如今看来,只从儿女方面,她确实胜我多矣。”

    沈安林平日被父亲教训多了,倒也没往心里去:“怎敢和殿下比,只看殿下日日被关在宫里,如今还能亲手下厨做菜,一丝不乱,我心里是真佩服殿下的。”

    承恩侯意味深长道:“被君父幽禁,他不慌乱不气馁,确实心志确实非同一般,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古今成大事者如勾践韩信等人皆能忍非常人之能忍。然则最难得的还是,他被囚禁日久,今日难得出来,他竟未与我泄一怨愤之词,面上也绝无愤恨悲伤亦或是抑郁之色,反倒是始终平静如往日。与容墨闲谈,随手赏下自用之物,仿若并非身在囚笼,而从容自若如寻常。”

    沈安林也道:“对,我适才还以为太子平日在宫里不好诉苦,今日见到父亲,就算没有怨怒之语,好歹也交代一二今后我们如何做吧?对那容墨尽是拉家常,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承恩侯坐了下去,慢慢摸着那桌布:“公主远嫁,太子又被幽禁,岂有无怨愤之心,但太子尚未及冠,便能掩藏如此,不露痕迹,城府之深,便是令老夫也要悚然。”

    沈安林道:“兴许是有外人在,殿下不好多说?”

    承恩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还没看出来,太子待容墨,比待你我才像自己人?无论是容氏兄妹,还是那不知何时笼络的能够赌上身家为殿下挖密道的唐喜,都是他深深倚重的,我们今日,才像是外人。”

    沈安林:“……”

    承恩侯道:“你若是容墨,太子如今失势,真的许诺以他们兄妹高位,赏以重金,你敢接吗?”

    沈安林愣了,承恩侯道:“他们不过是一介草民,会不会想贵人们赐下这重金,是要他们的命?”

    沈安林张口结舌,承恩侯道:“那容墨一开始对你我戒备警惕如此,之后知道亲妹涉险,便宁愿以身相代,甚至想要去敲登闻鼓,他们会是为了钱将手足之命卖掉的人吗?匹夫亦能血溅三尺,不可轻贱之。”

    沈安林沉思道:“父亲说的是,那容女官立下如此战功,我还想太子怎不许以妃位,到时候容家也是一门贵戚,满门光彩,太子倒说让她脱籍还乡。”

    承恩侯道:“太子冒的是多大的险来见容墨,折节下交,待他亲近,赏他自用之物,这是真正倚重他们兄妹,将他们视为肱股心腹之意。不许高官之位,更决口不提妃嫔之事,只答应让他们平安返乡,这才是最高明之处。要知道太子如今是被囚禁的,许什么高官厚禄,那都当不了真,更反而让对方兄长担忧太子是否是看中了其妹的美色,太子许下平安还乡的承诺,才是他们最想要的。这其实意味着太子是许诺,哪怕将来事不成,也尽力让他们平安返乡。因此容家那三子才如此心服。”

    沈安林面上仍然有些茫然之色,承恩侯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沈家是绑在太子身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老夫多有担忧,但今日见过太子后,心倒静了下来。太子殿下乃百年鲜有的英主,心智、谋略、气度,都太难得,沈氏有此血脉后人,实乃大幸……四海天下能得此明天子,也实是苍生之幸,太子当得沈家全力以赴追随效忠。”

    沈安林道:“父亲的意思是,我们不留后路了吗?”

    承恩侯心中不知为何陡然升起豪情:“能追随如此明主,哪里还顾那些,只管放手施为,是百年富贵,还是倾覆凋零,只此一举!”

    容璧却不知她简单出宫一次随手几个举动,便能让承恩侯解读出偌多深意,对太子甚至愿意举族效忠。她不过只是想见见三哥,安安三哥的心,而毕竟不是太子,根本无法与承恩侯商量什么大计,也不好许出什么高官厚禄,那毕竟不是她的东西,同样道理,太子卧室内确实无数珍贵摆设和贵重饰品,但她也不能安心受之,最后只在桌上寻了看着还算寻常的笔墨纸砚装了匣带出来,这也是平日里看贵人赏人的做派模仿着来,以免在承恩侯跟前露怯了。

    她回到宫里便安然睡了,然而迷迷糊糊才睡着,却忽然被胸口仿佛被闪电贯穿一般剧痛给惊醒,她疼痛难忍,起身想喝杯热茶压一压,自从被幽禁后,太子房间内一贯不留伺候的人,她伸手去拿茶壶,却手臂疼痛得拿不住茶壶,啪的一下茶壶落在地上,碎了。

    一时外院伺候的内侍听到了声音,连忙起了身到帘外:“殿下?可是要水?”

    容璧定了定神,忽然又感觉到胸口似乎好了,不再疼痛,手臂也不再发抖,她挥了挥手臂,尽量平复口吻:“无事,孤想喝水,打碎了茶壶,天明再来收拾吧,雨大,孤先睡了。”

    内侍不敢违抗,只躬身应了,也不敢就走,就在帘外等着,天亮后才进去收拾,却看到太子并未起身,叫了也不应,大着胆子掀了床帐,看到太子昏睡在内,额头滚烫,心内大惊,慌忙命人去叫太医,又命人禀报皇上。

    很快太医院医正带着几位值守太医都赶了过来,替太子把脉后只觉得诧异,又反复验看,只看脉象,似乎并无什么大碍,只是心跳略快了些,但额头又滚烫,太子昏睡不醒,只能命人传了冰来替太子降温,一番商议后,只以太子酒后着凉,旧病复发上报了皇帝,人人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宝函宫伺候的内侍宫女们,全都担心又被皇帝降罪这伺候不周的罪过。

    少不得有宫人悄悄托同乡说情,递了话到李东福跟前,想请这位御前得用的人儿到时候能帮转圜一二。李东福倒没接礼,只道:“无妨,不会有事,只管安心回去,好生伺候着太子吧。”

    那来递话的小内侍将信将疑,李东福道:“让他们放心吧,此次一定不会问罪。”他心里道:这病得好啊,皇上如今正看公主太子不知如何不顺眼呢,这一病,皇上那才放心。只不知道太子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若是假的,太子揣摩皇帝心思,已是登峰造极了,皇帝只怕未必熬得过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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