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两兄弟做的,极尽丰盛,元钧虽然大部分时间沉默,但也知道其实兄妹三人显然很生疏,容毅原本就不太爱说话,而容墨话稍微多一些,但显然也都是小心翼翼,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妹妹很是怜爱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倒方便了元钧扮演容璧不被引起怀疑,吃过家常菜,果然隔壁就安排好了马车,容墨也骑了马陪着,借着夜色到了承恩侯府。

    承恩侯沈平野早就接了通知,说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回京,正是那容墨的妹妹,名唤容碧的,心里正想着不知公主忽然派人进京,是有何意。

    过了一会儿,沈安林引进书房的却是两兄弟。容墨他是见过的,他却跟在在一个少年身后,少年银冠束发,披着雪白银狐大氅,轻裘缓带,上前行礼时抬眼望过来,眸清似寒水,他微微打了个寒颤,竟然忍不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并未敢受全礼。

    元钧泰然自若道:“见过承恩侯,在下容四。”

    沈平野听他声音清脆,便知道这应该便是那个女官,但这举止落落大方,气度又高贵清华,眼神全然没有闺阁中女儿的避让和羞赧,他固然知道弋阳公主也时常喜着男装,但也只是在女儿家的昳丽上又增添了一分英气,却不像现在面前这身着男装的少年,虽然面有病容,却气度从容,便是这京里的皇子王孙,怕也没有这等轩昂气度,他才一见面便慑于他的气度,但再端详细看对方面容,竟又是国色之姿。

    公主身边,何时有此等人物!

    他心中暗自纳罕,便也待以男子礼,还礼道:“容四少,请坐,请喝茶。”他看了眼容墨,有些啼笑皆非,这里还有个容三呢,但这容三,可也就没这容四一身的矜贵气,便是如今的世家女子,才华横溢,也难以在男子前能做到如此从容自如。

    他看了眼元钧:“听说容四少从靖北来,可是公主有何吩咐?”

    元钧从容道:“公主刚刚生下小郡主,如今在靖北已站稳脚跟,如今与靖北王伉俪情深,命在下前来告知沈侯,北边大约能安稳个两三年,请沈侯宽心。”

    沈平野眉头舒展开来:“此前也听宋国公说过,但如今有容四少传话,那就更安老夫的心了,却不知公主有何用得上老夫的地方?”

    元钧道:“公主担心太子,命我进京等候太子之令,前日我收到太子派人传话,命我来与沈侯致意,骆后与二皇子有隙,建议沈侯可稍加留意,必要时可推波助澜。”

    沈平野微一点头:“明眼人都看出来,皇上和皇后,都已放弃了二皇子,否则也不会将北犀的公主赐婚给二皇子,二皇子门下多少有些门客,总能反应过来的。”

    元钧微微一笑:“皇上不会想要见到长大的皇子,因此骆皇后如今必然是更关注四皇子,但三皇子却也开始有了野心。沈侯不妨也适当留意下三皇子。”

    沈平野道:“太子的意思是想要让皇上把注意力移在别的皇子身上?”

    元钧道:“太子也将要醉心于修仙问道,求神乞佛,不问苍生问鬼神。”

    沈平野一怔,看着眼前少女嘴角噙着冰冷的笑,神态与太子竟然如此神似,那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在看着太子,他忽然明白过来:“太子殿下有什么方法让皇上相信他确实无心于权力了?”

    元钧眸光闪动:“半月后为沈皇后的忌日了吧?”

    沈平野一怔,元钧道:“望侯爷能让在下去沈皇后住过的院子和房间走一走。”

    这倒没什么不行的,毕竟太子和公主都时常去沈皇后住过的院子,为着如此侯府一直没有将那院子给别人住。公主的女官要去那里看看,沈平野当然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便应了。

    元钧起身致谢,又道:“总之请沈侯切切保重自身,韬光养晦才好,另外,冲霄道人,也请沈侯爷派人去打探下他的底细,其余则不必做太过多余的事则好。”

    沈平野道:“有劳四少传话——我让安林带你过去吧。”

    元钧微一点头,起身向沈平野拱手告别,却又转头看着容墨道:“三哥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容墨是第一次看到妹妹原来是这般落落大方,在公侯前面色不改,甚至带了些居高临下,他想起大哥说起妹妹甚至能够统帅三军,越发心服,只应道:“好。”

    元钧并不纠结,只起了身跟着沈安林一路走进去,沈安林不太熟她,因此也只一路沉默着,带他到了沈皇后从前住过的清欢院里。

    元钧一路熟门熟路走入沈皇后院子的厢房抱厦间,沈皇后未出嫁前在这里日常看书写字,他在房间里走了走,自己母后进宫前住过的房间,他和长姐时不时会来看看,其实对桌子上的种种陈设都了然于心。几上的桌子上尚且还摆着雪浪纸,墙上挂着母亲亲手绘的画。

    外间一面墙前设着供桌,上面供着一副小像,两侧分别是自己和长姐在母亲去世后过来,在这里题过的悼亡词。

    自己当时还年纪小,还是弋阳公主教着自己题的悼母诗,很是生涩,字也写的力道不足,只有短短《诗》上的几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转头吩咐沈安林:“倒些水来。”

    沈安林被这熟悉的口吻命令着,下意识上前倒茶,但这里久无人居住,他只能出去找人接了一杯茶水进来,元钧却从随身香囊中取出一粒香珠化入水中,水渐渐成了红色。

    沈安林愣了下,元钧提笔蘸了那红色的墨水在自己从前题的诗句的后面写了几行字。

    沈安林一下子阻拦不及,看他笔墨淋漓龙飞凤舞写了四句绝句,心里微微有些生气:“这是太子从前的手书,四少哪怕是公主派来,这样也不妥吧?”

    元钧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将笔放入他手里的茶杯内:“处理掉,洗干净。”

    沈安林无可奈何,抬眼去仔细看那诗句,却忽然悚然,这字迹……怎的和太子的一模一样?

    而那两行诗,风吹过来一会儿便干了,干的地方慢慢字迹变淡消失。

    还在震惊中的沈安林满脸木然:“这是什么东西?”

    元钧道:“郑探花给的一种海鱼肚子里的酸汁水制成的墨水,火一烤字迹就会出现了。”

    他简单吩咐沈安林:“每年忌日这下面供台都会点香和蜡烛,记得继续用婆罗龙脑香。”

    沈安林怔了怔:“这是以前娘娘用剩下的,不多了。”

    元钧道:“以后再赏你。”

    沈安林:“……”

    龙脑香自唐时就由婆罗国进贡,仅在宫里使用,一两千金,十分珍贵。其状如云母,色如冰雪,香味极清,丝丝缕缕,用来熏衣,经年不散。前朝贵妃用一点点龙脑末调水抹在扇子上,扇风之时便清香徐来,仿佛神仙中人。

    只是后来婆罗国覆灭,那龙脑树林毁于战乱火中,这婆罗龙脑香便就此灭绝,剩下的越发昂贵,便是弋阳公主也觉得奢侈,并不舍得用这些香。更不用说一般的侍婢,但沈安林听这少女顺口说以后赏他,不知为何竟然觉也觉得十分应当。

    沈安林看了眼那渐渐消失的字迹,又看了下面正对着的儿臂粗的蜡烛,心里稍微明白了,到娘娘忌日那日,必是通宵达旦的点蜡烛,到时候这肖似太子笔迹的诗句就会显示出来。

    虽然不知道这是打算如何用,但逃不离刚才和祖父说的那些话。

    沈安林闷声应了,元钧交代他道:“去把笔给处理了,就回去吧,我自己回花厅。”

    沈安林看他刚才确实十分熟悉,便也应了,拿了那支笔和茶杯出去,元钧有些留恋看了看母亲架上的手书,没有久留,退了出来,走出院子,穿过花园往花厅走去。

    冬日里花园萧条,元钧无心赏景,心里反复谋划着下一步细节。

    迎面却忽然遇到了一个贵女,她挽着望仙髻,披着大红羽氅,衣饰华贵,身后带着两个侍女,元钧认得那是沈侯的嫡女,自己的表妹沈丹珠,便微微侧身表示避让。

    没想到沈丹珠却站住了,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就是公主身边打发来传话的容女官?”

    元钧微蹙眉,显然有些不悦,却不知是沈侯还是沈安林,竟将这事随口说给内宅女眷,还当交代沈侯一声事当以密才好。

    沈丹珠却问他道:“容女官千里迢迢从北疆回来,不知道公主表姐如今可安好?”

    元钧压下心中不耐,微微作揖道:“容四见过沈小姐,公主与郡主母女平安,一切安好。有劳沈小姐惦念,在下还有差使在身,失陪了。”

    沈丹珠有些愕然,她身后的绿衣丫鬟笑道:“这位姐姐,我们小姐与公主乃是表姐妹,从前十分亲厚,一直很是关心公主远嫁的境况,如今好容易能和姐姐打听些消息,还请姐姐行些方便,多说详细些。”她说完甚至拿了个香囊要塞入元钧手里,这是看赏的意思。

    元钧诧道:“公主与沈小姐一贯并无甚么来往,谈不上什么亲厚,多谢沈小姐赏,不必劳烦了。”

    他一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自幼礼节严谨,何时见过丫鬟下人上前拉手扯袖的做派,说话间匆忙往后一避微一拱手,便转身往另一条路行去,倒是闹了沈丹珠一个大红脸,僵在当地,一时竟觉得难堪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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