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宅子前下了车,元钧便闻到了浓烈的油炸食物香味。

    进了院子,仍然是小院里的晒架上晒满了各色干菜、萝卜、咸鱼、腊肉、腊肠。檐下挂着灯笼,窗上贴了窗花,热热闹闹的是个过年的样子。

    红缨已笑着出来迎接招呼他们用午饭,那些油炸丸子的香味越发浓烈,桌上满满当当都是过年的食物,饺子、炸丸子、枣糕都盛好放着。

    元钧喜欢这种属于百姓的人气。

    容毅将今日买的鸡鸭活物提下来,看红缨来接笑道:“这些东西腌臜,你们姑娘家别碰了。”一边扬声叫着“容老三!出来干活!在屋里闷什么呢?让人家姑娘家忙着。”

    红缨忙笑道:“三爷在温书呢,昨日承恩侯府命人送了些书给我,过了年就要考试了,可不得紧着?大爷不必在这上头客气,这点子活算什么呢?”

    容墨很快从里头出来,一边道:“来了来了,沈侯爷是真好,送的都是历年进士卷,还有点评,我还以为沈家是武将世家,想不到竟也留意在这些上。”

    元钧顺口道:“沈家虽然世职武将,其实却是书香世家的。吴兴沈氏虽没有琅琊王氏那么显赫,也算得上是名门了。”

    容墨伸手接过容毅手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鸡笼往院墙边放去,一边道:“还是妹子清楚这些。我听说沈氏一门在本朝就已出过两任皇后,尚过五位公主了。但我看着他们好生谦和,府里很是简朴,下人也少,进出车驾和别的豪门相比那算得上是简朴了。”

    元钧笑了笑:“先皇后不在后,沈家在京中就只留下了一房,其余各房家人早就已陆续撤回原籍。这些世家大族,有的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如今仿佛在与皇家切割,保全宗族,切分小支,看似沉寂下去,但绝不能低觑这样世代豪族暗地里的能量。

    这一次舅舅愿意出手冒险调动监狱的暗子,他已很是意外了。但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因为靖北的大胜,小郡主的出生受封,姐姐未一败涂地,反而似有胜象。

    而自己,又能未通过沈氏帮助,便悄无声息地出宫见了舅舅,舅舅自然担忧自己这是对沈家生了怨气,有了隔阂。其实他并不怨怼舅舅,自己立不起来,沈家偌大宗族,总要保全自身。但他们姐弟若是能绝地翻身,则沈家自然仍会全力支持他们。

    果然沈家出面说动了无妄大师,配合着郑长渊那边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炮制出狐妖的传说,再到冲霄这小人为了保命也绝地反击,一连套步步为营的棋下来,皇上果然一步一步踏上了他安排好的棋路。

    如今满盘棋路皆在心中,他作为执棋之人,心中通明无比。

    他将纷繁念头按下,对容墨道:“今科主考官是朱居励大学士,他不好辞藻,只崇尚经世务用,三哥破题只往安国利民上走便好。”

    容墨眼前一亮,和容毅两人将一缸鱼从车上卸了下来放在院子里,擦了手连忙跑过来道:“承恩侯那边也和我这么说来着。我这些日子也试着写了几篇,但心里却拿不太准,又不好拿这样的小事去烦劳侯爷,四妹妹看来是长于此的,不如替我看看?”

    元钧道:“可以,也不着急午饭,我在堂屋等你吧。”

    容墨如获至宝,连忙小跑着进去拿他刚写好的文章出来,元钧正在堂屋里坐下,白缨端了药过来给他喝,一边道:“药熬久了些,恐怕苦,娘子用些蜜饯。”

    元钧接了药来一饮而尽,见果然苦得厉害,心里难免对容璧又起了些愧疚。等容墨拿了那几篇文章来,他果然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拿了笔来从头到尾都替他圈了点评了一回,又重新替他破了题,指出不当之处。

    容墨看妹妹一说起来源源不绝,一气儿给他讲了一回《大学》,将那经义都给他分剖明白。又不停给他列书单,让白缨去买那些书。只听得大汗淋漓,越听越觉得心里没底,又对这个妹妹充满了敬畏,自己读书数年,学问竟远不及这个在深宫劳役不休的小妹妹!

    而小妹妹当初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卖身入宫,天资如此聪明,吃了这许多苦,却能文能武,自己有何颜面称为大丈夫?

    他一时大生羞耻之心,一字一句将妹妹说的话全当成金科玉律,都牢牢记在心中,又咬牙心下发狠这些日子必定头悬梁锥刺股,无论如何要将妹子列的书单都看完,否则有何颜面见妹子?

    元钧想了想却又叮嘱道:“今上好道,志在求仙,因此若是遇到有关的题目,你含糊过去便可。你根基不稳,要靠科举闻达,庇佑家人,不可倔强非要说什么不问苍生问鬼神那些话,只含糊着迎合了上意便是了,切莫祸从口出。”

    容墨笑道:“放心吧!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资格在这上头说什么呢?再说冥冥之中,神鬼之力也不好说,要不怎么咱们一家人能团聚呢。”

    元钧:“……”

    行吧,看起来容家人也是能屈能伸的聪明人,倒不需要担心太多。

    容墨看在眼中却只认为是妹妹一心一意担心家里人,眼圈又微微红了:“妹妹为了家里人吃了这些年苦头,我怎么可能为了那点名声,给家人招祸呢?能中最好,不能中我就找个西席,好好在家继续读书,总不负了妹妹。”

    元钧心里一暖,容墨又继续道:“妹妹之前说的开店的事,我也托人打听着店面了。”

    一时菜上齐了,白缨过来请他们过去用午饭。元钧一边走过去一边道:“码头那边鱼龙混杂,又有漕帮的人,你们须得打听清楚店家情况才能买,不要不明不白买了不干净的店铺,到时候白白卷入纠纷。”

    容毅一怔:“漕帮?”

    元钧在桌前坐定,他其实并不饿,但为了这女子的身体,无论如何得好好养着,因此只先拿了开胃的姜梅丝过来,打算先将胃口开一开。

    看容毅似乎真不懂,他解释道:“你如今也任禁军教头了,可以略打听下,漕帮又叫粮船帮,虽说都是些码头力工、船夫,从北直隶那边兴起,如今大江南北漕河两岸全是他们帮众。你……我们要在码头边开店,少不得先拜过他们码头,否则开不下去的。”

    容毅面上带了些严肃:“这倒是,妹妹一说我也想起来,之前是在军中依稀听说过,但因着在军中他们也不敢拦,倒没打过交道,如此说来倒真的是。”

    他十分诧异看着妹妹:“想不到妹妹虽是在宫中,不仅文武出众,便连这些江湖市井中的诀窍也深知。”

    元钧语塞,只道:“平日听皇子、公主闲谈,还有侍卫们日常说的闲话,略知道些罢了。”

    容墨也叹道:“我还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和读书人,不知道市井中事呢。”

    元钧含糊道:“庙堂之上,亦要知江海之事,否则被底下人欺瞒,便要犯些何不食肉糜的错了。”

    午饭是腊肠炒蒜苗,萝卜煨羊汤,蛋羹,元钧尽力多吃了些,又怕容璧这身子虚弱消化不了,吃完后还是起身在院子里走了走路,心里又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走,看着日头渐渐偏西,算着奏折又快要送到了,留着容璧在那里恐怕她要犯愁,便回了房内,简单写了下今日的安排,便打坐静思冥想。

    摒弃杂念,心神俱空,明堂澄净,元钧才试着凝神,立刻便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他垂头看案上果然送来了今日的奏折,李东福这老狐狸仍然低着头在下边小心翼翼磨着墨。

    他不知为何有些哑然失笑,心想着该不会是容璧也正想着如何换回来,今日这换回身体才会如此快吧?若是哪一日能够当面和容璧说话,试一试,恐怕就能掌握诀窍了。

    他沉思着拿起了奏折来,拿了朱笔,开始批起了奏折来。

    李东福看太子原本凝神坐了半日都不批折子,到后来干脆闭目养神起来,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却又不敢催太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下头磨墨,七上八下地想着若是今日太子忽然又不肯批折子了,要如何在皇上跟前周全。

    皇上这几日心情甚好,每日服丹后便打坐参禅,仙风道骨,十分怡然。

    但太子忽然消极怠工起来的话,皇上会不会又猜疑起来?

    好在太子打坐了一会儿,终于又睁开眼睛,然后拿了朱笔,又开始和往日一般批起折子来,而且和往日一样批得飞快,不多时那叠厚厚的折子便已批了大半。

    眼看这就要批完了。

    李东福长长嘘了一口气,心道在这关节眼上,太子可千万别和从前一样犯拧了,要知道这些天太子的笔迹再次出现在奏折上,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又都心定了下来。

    当然,太子重新批起奏折,有人高兴,自然也有人不高兴了。他不由看了眼远处鸾鸣宫的方向,听说骆皇后这几日,又惩治了不少宫人太监……

    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啊。

    他正胡思乱想着,太子将笔放下,看了他一眼,忽然石破天惊问了他一句:“听说冲霄国师,已在宫里炼丹多日了?”

    李东福一时控制不住脸上神色,面露惊骇。

    冲霄国师在宫里炼丹的事,被严密封锁,太子一直被囚在函宫中,如何得知冲霄国师炼丹的事?太子另有消息渠道?

    还是说,那离魂之事,竟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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