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十年,十二岁的燕云公主郭若蒲独自进京,是被京城高门所瞩目的。

    权贵高门都知道,为着一统天下,这位靖北王唯一的女儿燕云公主多半是要嫁给太子的。

    太子元稚鼎,比郭若蒲小二岁,虽然年龄虽小,却天资聪明,沉静谦虚,孜孜向学,朝臣们都是极欣慰国有此储君的。

    燕云公主如何,众人却都有些好奇,毕竟那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太子会换,恐怕这位太子妃却是稳稳当当的。

    郭若蒲从舆车上扶着乳母的手稳稳当当下了车,被女官们引着入了宝函宫内,这里听说是容皇后的寝宫,郭若蒲早就听母亲说过,这位容皇后独得帝宠,后宫内一个宫妃都无,心中还想着这宝函宫不知该有多么华丽。

    然而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这宝函宫里的宫室都十分简朴,油漆都未怎么刷,看上去简直连她在靖北王府的宫室都不如。只那一池莲花有些特殊,深红色的莲花开得如火如荼,拥着中央的九曲桥和几间水榭,远远望去如水上燃烧着的火焰,这样开得如火一般的莲种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女官见她注目,笑着为她介绍:“这是江南白马寺请来的千叶宝莲种,名唤钵罗华。”

    郭若蒲微微点头,并不答话,女官看她小小年纪却十分端严矜持,心中凛敬,小心引着她继续前行。

    沿着回廊一路行去,只看到回廊两侧虽然也有些花木,但都只是些菊花蔷薇之类的寻常花木,如今秋日,菊花开得也算灿烂。依山修着菜圃数畦,里头蓬勃栽种着瓜果蔬菜,秋日正是收获季节,菜园子欣欣向荣,瓜果累累,正有宫人在里头采摘瓜果。

    郭若蒲早听说昔日自己这位皇帝舅舅被幽囚,亲辟菜圃,植瓜种豆,宠辱不惊,想来这里就是皇帝舅舅昔日种菜的地方了。原来皇后的寝宫,竟是设在此处,难道她竟不担忧皇帝舅舅来这里,时时想到幽囚压抑之往事吗?

    还是说皇帝舅舅在这里更能想起昔日卧薪尝胆的旧志?这位皇帝舅舅雄才大略,这些年大开大阖,政事大刀阔斧,就连父王也时时激赏,甚至拿了朝廷政令,一条一条教导她这些政令的用意。

    她心中只想着,却并不曾在面上露出一丝神情,只在女官引导下到了内殿内,却见这边内侍回报道:“娘娘嫌天气热内殿气闷,在水榭那里批折子,说燕云公主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在正殿见了,等公主来了引到水榭,见过面早点安歇是正经。”

    批折子?

    郭若蒲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却面上不露分毫,这可是后宫干政!然而内侍和女官们却仿佛面上十分顺理成章,又引着燕云公主从九曲桥走过,引着她到了水榭敞轩处。

    这里凉风习习,莲香悠远,果然十分惬意。

    郭若蒲原本远道而来,身上又穿着层层叠叠的公主礼服,早就觉得闷热不堪,如今这带着莲香的风吹来,果然令她精神一振,心道这个皇后舅母,只听说她极婉顺贞静,母亲只说她很好相处,没想到却是如此豁达随和,叫她心中也不由有了些好印象。

    内侍进去禀报后,郭若蒲听到一个凛如霜雪的声音:“请公主进来。”

    郭若蒲走进去,谨慎地先行国礼,再行家礼,抬眼看去,却一眼望见一个女子正襟危坐,双目如电看过来。

    她长发只简单用一支玉簪挽着,身上穿着半旧的玄色葛纱袍,窄袖斜襟,手里正拿着一支朱笔,面前几上果然满满磊着奏折。

    郭若蒲目光和那霜雪一般的目光触上,竟不由自主回避了那居高临下审示着的目光,母亲怎么会说容皇后温和可亲?这样的目光!实在太有威严感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父王,行礼之时一丝不苟,好在容皇后看着她忽然笑了下,她这一笑犹如春风化霜雪,眼睛里带了些毋庸置疑的爱惜:“好孩子,快坐吧。果然和长公主长得像,尤其是这气势,刚进来我差点以为是十二岁的长公主进来了。”

    她面上带了些回忆和叹息。

    郭若蒲心道大家都说我更像父亲,而且容皇后又没见过母亲小时候吧?不过这位容皇后气势太盛,她只是心中想想,并不敢露出一丝神情,只恭敬道:“皇后娘娘谬赞了。托皇上皇后洪福,若蒲一路行来还算顺当。”

    容皇后面上带了些不赞成:“燕云在我这里不必拘礼。”一边命人道:“去太学那里,把两位皇子都叫过来见他们表姐。”又吩咐:“去把冰镇的酸酪果汁和秋梨等冰碗子都上来给公主喝一些,这天气热得厉害。”

    这宽敞舒朗的敞轩内,四面都挂着绡纱,又设有冰山,风吹来凉风习习。

    很快宫人们捧了冰镇酸酪和冰碗过来,郭若蒲小口喝了几口,果然觉得冰凉沁入心田,十分爽口。

    她抬眼看上边容皇后却又已低着头飞快地批着折子,一边口里和她说话:“若蒲先坐着歇一歇,等你两位表弟过来,便带你去宫室安住。宫室已收拾出来了,是昔日长公主住过的静观宫,许多东西都是你娘亲从前用过的,你若有什么住得不习惯的,或者是吃的穿的有什么不顺意的,只管派人来报。”

    郭若蒲都应了,却听到外边有脚步声,已有人来报:“皇上和两位皇子都到了。”

    郭若蒲连忙起身迎候,却见容皇后放了朱笔,并不起身迎候,一边和她说话:“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才说完就见景熙帝手里牵着个稚童,身侧还跟着另外一个小少年缓步走了进来,步态雍容,举止闲雅,看到她果然道:“是燕云公主吧?快免礼,都是一家人,日常相处不必拘礼。”

    他进了来,直接上了上首,却与容皇后并肩坐在了矮榻上,容皇后果然待他十分随意亲近,如寻常夫妇一般,只问他:“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景熙帝含笑从容道:“葛太傅见朕亲自去探他病,泪流满面,朕怕他太激动了反倒加深病情,派了兰老太医诊治过,说只是风寒,不妨事,静养几日便好。朕又许了他儿子的前程,看他也安心了,惦记着今日公主进宫,便回来了,可巧路上遇到了太子和老二,便一起过来了。”

    一边命太子元稚鼎,二皇子元稚圭过来:“见过你们若蒲表姐。”

    郭若蒲连忙起身和两位表弟见礼,看太子双眸朗朗似星,面貌虽然和景熙帝相似,但这气势却和容皇后有些相似,而二皇子元稚圭则粉雕玉琢,样貌似足容皇后,只有四岁,端端正正作揖,十分可爱。

    这边景熙帝却问道:“之前不是说你娘要陪你过来的吗?怎的这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了?”

    郭若蒲忙道:“我母亲临行前忽然身子不适,日日呕吐,太医来看了,却说是喜,只是胎儿有些先天不足,得好好养着。父王便命我一个人来便好。”

    她口中说着这话,眼睛却仔细看着景熙帝和容皇后的神色,没想到他们听了这消息,竟都是又惊又喜:“果然好消息!那很是该好好养着,千万不可千里跋涉。”

    郭若蒲一颗心放了下来,出来前父王悄悄和她说,让她把母亲怀孕的消息告诉皇帝,看看皇帝如何看,是惊喜,还是警惕。

    然而如今看起来,帝后二人都是满脸欢欣,并没有觉得靖北王又将要添一个可能的继承人而感到危险、警惕、戒备。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太擅长隐忍了。

    景熙帝对容皇后道:“得给长姐赏些东西过去庆贺才好。”

    容皇后含笑道:“我看得把小兰太医送过去给长姐看看才好。”

    景熙帝赞许:“对。”他转头看到宫人捧了冰碗子过来,又看到郭若蒲面前放的也是冰碗,说道:“若蒲当初也是有些先天不足,因着皇姐是征战途中生产,后来调养了许久。这远道而来,虽然天气暑热,还是不要就贪凉快吃冰碗的好,朕记得长公主写信来,也是说燕云公主自幼不怎么用冰的。”

    容皇后面上显然一怔,带了些愧疚看向郭若蒲:“是我疏忽了,只想着天气炎热,倒没想到这个,若蒲怎么也不说呢,倒是和我们见外了,在这里只管当家里一般,不要拘泥那些俗礼才好。”

    郭若蒲连忙笑道:“舅母关爱,怎敢推辞?且我如今年岁长了,身子也壮实许多,如今夏日用些冰不妨事的。”

    景熙帝还是命人撤了下去,又吩咐元稚鼎:“太子送你表姐去静观宫那边安置,吩咐宫人们先服侍公主理妆,换下大衣裳,用些消暑汤,先歇一歇。”

    又对郭若蒲道:“晚点咱们一家人用了家宴,先歇几日,之后稚鼎送你去太学,见见宗室的其他人便好,你长姐说了,来这里也是要读书的,不可荒废了。”

    郭若蒲起身应了。

    果然这边元稚鼎带了郭若蒲去静观宫,郭若蒲冷眼看着元稚鼎虽然年岁小她三岁,却行为举止都十分有章法,想着大概是皇帝舅舅带着他在身侧早早观政之故。

    当夜果然用了家宴,然而家宴上,郭若蒲又有些诧异。

    家宴上皇帝舅舅比白天要寡言许多,而二皇子元稚圭白日看着和皇帝舅舅十分亲近,晚上却又黏着容皇后,连吃饭都非要挨着容皇后坐,又要吃这个又要吃那个。

    容皇后也敛起了白日批折子时那凛冽锋芒,温声细语,有求必应,反而是皇帝舅舅沉下脸叱了他几句,容皇后又护着他道年岁还小不要苛责。

    她仔细观察帝后二人相处,真如民间夫妇一般,二人互相夹菜,言语之间也时时闲谈说话,并无避忌,也没有什么繁琐皇室礼仪。她从前只以为父王和母后算恩爱的了,没想到见了皇帝舅舅和舅母,方觉得默契无间,天家竟有这样的夫妻?

    过了两日,太子元稚鼎果然亲自过来带了郭若蒲去太学,一边和她介绍:“太子太傅是郑长渊,当年考了探花,才学十分好,为人也十分风趣,从来不随意责罚我们的。”

    郭若蒲道:“我听说过他。”

    元稚鼎又悄悄道:“现在时辰还没到,我先带你到一旁侧室,那里有屏风,我悄悄告诉你这些人身份性情,来日你也知道怎么相处。”

    郭若蒲看他面上添了些孩童的稚气憨顽出来,果然带着她绕到了侧室进去,又摒退跟着的宫人内侍,宫人们显然都习惯他如此,捂着嘴笑着退下了。

    这处侧室果然十分安静,郭若蒲进来后看四下无人,元稚鼎透过屏风看了看,悄声道:“那边角落坐着的穿紫色衣的,容家表弟来了,他脾气好,是我大舅舅那边的。”

    郭若蒲看了眼:“是容国舅的嫡子吗?”安乐侯容家可是如今朝中的新贵,容皇后的娘家,因着独宠皇上,一时风头无两。

    元稚鼎点头:“您有什么想买的,只管让他们从宫外带进来就好。我平时都找他买想看的书。”

    郭若蒲看了他一眼:“太子殿下,你可知,将来我多半是要嫁给你?”

    元稚鼎面色忽然涨红:“知道……表姐……我会待您好的。”

    郭若蒲却有些咄咄逼人:“那我若是不想嫁你呢?”

    元稚鼎啊了一下有些无措,但仍然道:“那表姐想嫁谁,我让阿爹给你赐婚。”

    郭若蒲一怔:“你不怕我嫁给谁后,我父王就支持他谋逆吗?”

    元稚鼎正色:“阿爹说了,婚姻大事,须得两情相悦,阿爹让我好好待你,但若是真性情不和,也不可做怨偶,反倒结仇。无论表姐嫁不嫁我,我待姑父和姑姑、表姐将仍如骨肉亲人,诚挚相待,绝不算计。”

    郭若蒲看着元稚鼎的神色,知道他是认真的,有些愕然,这和父王说的不一样啊。父王说联姻虽势在必行,但让自己挑个最喜欢的皇子……

    元稚鼎却悄悄道:“虽然表姐喜欢谁都好,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下表姐,你看看那边那个穿蓝袍的,那是二皇叔的世子,敬王世子,他必定来讨好你,你千万别理他。他身边的是安顺侯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安顺侯是之前投降的北犀王族封的,就是你阿爹打败的北犀族,你知道吧?敬王世子是北犀的公主生的,这是世仇,他们若是来讨好你,必定不安好心!”

    郭若蒲看他一本正经,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一番忧虑,还有父王的那些打算,仿佛都太过复杂了。

    他们都还是孩子呢,为什么要想那么远的事情?

    无论如何,眼前这位未来可能的丈夫,他有着一对令人艳羡的如民间夫妇一般的父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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