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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愿只在Arno家留宿一晚,她收好做素材用的照片,在Jolene留恋的眼神里道了离别。

    “我会再来看你们的。”她不太习惯这种有人恋恋不舍的分别,又不是第一次走,为何他们的表情看着会这么悲伤?

    Arno替妻子解释道:“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她等了你三年。”

    邢愿不知如何招架,只好又说:“离开欧洲前我会再来一次。”

    她很少承诺别人什么,所以不会食言。

    Jolene这才放心,她摆了摆手:“走吧,要记得时常同我联系。我也活不了太久时间的,不会打扰你多少年。”

    邢愿轻轻皱眉,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倒是Arno发了火:“你说什么呢!”

    “本来就是啊……你以为我今年多少岁?”

    在两口子的拌嘴声中,邢愿悄悄退去。

    顾熠悠然自得地在门口等她。

    “你不去看房子?”

    邢愿对顾熠随意的行程总是感到疑惑。

    顾熠替她打开车门,不甚在意地说:“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邢愿猛然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她站在车前,并不着急上车,警觉地问他:“难道你又要跟着我?”

    他真的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我去看朋友,刚好你也是。”顾熠如今说胡话早已脸不红心不跳,这话一出,他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邬纭么,确实也是他朋友。

    邢愿懒得与他争论,却还是在轿车从大门开出去那一刻,轻声开口问:“你以前不是死活都不想见邬纭吗?”

    那样多的巧合,她多想几回就能想明白。

    难怪邬纭每次约好要来都会发生意外,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

    顾熠眼神微动,他避而不答,反守为攻:“你现在有心思和我聊以前了?”

    邢愿手指缓缓聚拢,她想起Jolene昨日同她说:“如果你不在乎他,就不要让他有理由再出现在你身边。Iris,只有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为他纠结。”

    她向来不是一个纠结的人。

    既然他这么好奇……

    “你想聊什么?”

    她突然轻轻地笑,笑得顾熠有些不自在。

    顾熠喉咙一紧,他并没有想过邢愿会这么轻易松口。可这不耽误他问出自己困扰许久的话:“那天你出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说的,当然是那个在冬日突然放晴了的周四。

    邢愿垂着眼睫,:“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去看医生了。”

    “邢愿,你一点也不擅长撒谎。”

    顾熠直截了当地揭穿她的谎言。

    事到如今,她还在骗他。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邢愿心中份量并不重,他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但是那场分手实在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莫名其妙。

    可顾熠当时被这样一次重重的挫败撞击得丢盔卸甲、几近精神涣散,在邢愿离开的一年半里,他根本就不敢再去触碰这段回忆。

    连同所有跟邢愿相关的一切。

    一直到邢愿再次回到南城,他才发觉,原来他之所以不肯去回忆她,是因为……他非常想念她。

    这样奇特的想念,让他一次又一次不顾身份出现在邢愿的身边。

    哪怕她曾经视他如草芥,随手一挥,就把他从她的生活中轻轻松松抛了出去。

    邢愿呢?

    她像见鬼一样地躲着他。

    看着她离开疏林外,终于还是没忍住,绕着南城市中心找了半天,最终在临江花苑堵住她。不可否认,他当时竟觉得很高兴,误以为她还有所留恋。

    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般,面色惨白地防备着他。

    他拦住她的去路、盯着她、追问她,问她是不是害怕他报复她,才被吓成这样。

    其实那时候,只有顾熠自己知道。她只要肯编造出一个稍微能够让他信服的理由,他一定会接受。

    可她对提及从前反感万分,缄口不言。

    邢愿根本不给他好脸色,再一次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甚至如同对待陌生人一样,毫不留情面地,称呼他为“顾总”。

    真是令人绝望啊。

    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那时他甚至在想,好歹她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

    从此他再也不是那个面目模糊到不知其实的、轻飘飘的“顾熠”。

    她的讨厌来得无凭无据,却真实得让人难以忍受。

    晚宴的事情,算是阴差阳错。

    由于他往常的标准,李杨习惯性地将那些东西全部堆积在杂物间,等满三十天后再统一处理。

    唐迄司的请柬,根本就没有发到他手里。

    是他半夜睡不着,撞上倪斯阳在群里吐槽:“唐迄司运气真好,邢愿居然要复出了。”

    倪斯阳早年就因为这事儿编排过唐迄司多次,有关唐迄司的动静,他的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

    看见邢愿的名字,他猛然想起什么。

    匆匆忙忙起身,衣服都来不及换,连夜开车跑去了公司。狭小的杂物间灰尘弥漫,他在堆积如山的请柬中,终于翻出那张小小的纸。

    他小心收好,如获至宝。

    他终于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正大光明地去找她。

    到了第二日,又状似不经意般,随手丢给了周桎和倪斯阳:“去看看吧,我下个项目想找她合作。”

    倪斯阳对他的行为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态度:“你又拿哥们给你项目热场子,还是和唐迄司那小子合作,我不准!”他双手抱住周桎,“我们周导的名气不是这么给你挥霍的!”

    “滚远点。”

    周桎只是瞟了请柬上的名字一眼,轻易甩开倪斯阳,眼神里探究的笑意挡都挡不住,冲他抬了抬下巴,应允下来:“可以啊,最近挺闲的。”

    他并不拆穿。

    周桎是名导。

    顾熠拙劣的演技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漏洞百出,他早已顾不了这么多。

    他太过想念她。

    顾熠曾固执以为依靠酒精和工作就能够麻痹自己。

    可一见到她,他就知道,麻痹自己并没有意义。

    他本能般地想要靠近她,发疯似的想要她的目光多停留一些在自己身上,迫切地渴望着捧住她的脸,细细亲吻她,在她学不会换气时,咬住她的嘴唇,再轻声慢语地调侃她。

    他不想在无所作为中失去她。

    那天他去得晚了些,找了她很久,最终在周桎的提醒下,才终于在角落看见她。

    其实喝醉了的邢愿,他也是第一次见。

    那么迷离的状态下,她静静地望着自己。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有了疑虑。

    原本以为邢愿对那段时光毫不在意,可她看见他时,眼睛里却又不像是从来没有被触动过。

    她甚至以为,他们还没有分手。

    可等她酒醒过来后,她又只肯说后悔,后悔那场关系,是由她来开的头。

    回去后,他静静想了一整晚。

    那个傍晚猝不及防的分手,怎么想都很有些蹊跷。可他明白得太晚了,等再去细想时,时过境迁,所有的痕迹都被清理干净,连邢愿也不见踪影。

    似乎有一双藏在暗中的手,悄悄地抹去了一切。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察觉到一丝诡异,他当机立断,让李杨递了项目书过去。

    总有一日,他要让邢愿自己开口和他说出一切。

    邢愿愈加冷淡待他,对旁人却多有关心,实在是莫大挑衅,可他拿她毫无办法。

    他其实并不太着急,他对邢愿一直很有耐心,也很愿意花点时间去等,他早晚会等到她坦白的那一天。

    好在他也并没有等待太长时间。

    邢愿终于,如他所愿,愿意开口聊聊从前。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当头棒喝。

    “你真的很固执。”

    她转过脸来,突然平静地看着他,顾熠发现,邢愿的眼神晦暗得出奇,她缓缓开口。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你这么固执,这么不肯轻易服输。所以才能那么有耐心,派人调查我、跟踪我,甚至在我必然会经过的公园门口、在我搬家的新房外,假意偶遇我。”

    再隐藏起真实面貌,耐心等她上钩。

    她太天真,还以为是缘分。

    她与世隔绝了太久、见识也太短,竟不知道会有人能够只因为一颗好胜心,就可以布下这么复杂而庞大的局,将人心,将她,完全玩弄于股掌之间。

    “做到这个地步,就因为你……在酒吧和人打了个赌?”

    邢愿含着笑,声音也温和,娓娓道来。重逢之后,她很少笑,可这次的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伦敦的早秋,微风阵阵。

    人生中第一次,顾熠知道了什么叫如坠冰窟。

    她的话太刺耳。

    “顾熠,其实我记性真的不太好,所以我也真的不记得,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你,得罪了你,才值得你……这么费尽心思地报复我。”

    邢愿想起那一日在临江花苑,他步步紧逼,问她这么躲着他,是不是害怕他报复她。

    她确实害怕极了……

    这样无冤无仇的报复,倘若再来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撑下来。

    顾熠定定地盯住她,终于拧住眉毛:“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

    他未曾想过,邢愿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毫不知情。

    邢愿轻轻摇了摇头。

    “这并不重要。我只问你,那个赌,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她的嗓音很薄,薄得像一把利刃。

    顾熠在她的注视的目光下艰难点头。

    他没办法在这种时候欺骗她。那个赌约确实存在过,就在他们共同去过的那个名为“Nessun Dorma”的酒吧里。只是,邢愿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或许是……她并没有在意过。

    那时她的眼睛里,只有唐迄司所在的吧台前方。

    “所以,赌注确实是:谁能在半年之内追到一个让对方心服口服的难搞的女人,并且带到众人面前来,谁就算赢?”

    多么荒唐的赌注。

    顾熠的表情早已变得异常难看,渐渐合起十指,想支撑住些什么即将破碎的东西。

    那个夜晚太遥远了,他忽略了一些自以为不太重要的事情,却在此时有了掷地有声的回响。

    安静到了死寂的车厢内,他的声音分外干涩,苦笑着说:“的确有人提起过,但我并没有答应这个赌约。”

    他这么执意追问她,不惜从南城到北城,从北城到伦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要的是这种结果吗?

    命运朝他开了好大的玩笑。

    “原来我不是医治你的良药,我是你……最好的猎物。”邢愿扯着嘴角轻声笑了笑。

    她曾经因为他编造出来的病状,甚至尝试着和他亲吻,尝试着不再抗拒同他人的亲密接触。

    她曾经以为,这是正常恋人的相处方式。

    “你就这么肯定我参与了那个赌局吗?”

    “难道不是么?”

    事到如今,他还要撒谎。

    真佩服他啊……

    那些她压抑了很久的话,脑海里尚存一丝幻想的妄想,在这一刻,终究化为泡影。

    她往后连骗自己都不能做到。

    “好,那我问你,你有没有派人调查过我的生平?”邢愿话锋一转,眼前是摊开的照片,和密密麻麻的文档。

    那人告诉它,这些都是顾客要求的。事无巨细,连她在南城居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有标注,他要了解所有真实的情况。

    何须她小心经营,又故作乖巧?

    “你有没有跟踪过我,假装偶遇,制造巧合?在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你是否暗自庆幸?”

    顾熠紧绷着脸,他平时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到这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邢愿凝视着这样难得的沉静,此时此刻,连尝试着苦笑都艰难至极。

    这些行为,能是为了什么呢?

    一辈子也不曾有过交集的人,是什么让他对她产生这么浓烈的兴趣。

    她闭上眼,失望至极的模样:

    “你还说你没有打赌。”

    他怪她不愿意提起从前,太过无情。可这样的从前,她要如何去回忆?用什么样的视角去回忆,才显得她没有那么愚蠢?在猎人刚刚降下鱼饵时,主动上钩,这样的回忆,也许对他而言,确实算是不错的馈赠。

    那她呢,是要等到他在众人面前赢下赌约后,直面真相,迎头一掌,头破血流,再幡然醒悟,好让最后的分手都水到渠成吗?

    回忆慢慢涌了上来,邢愿记起初次知晓真相时,窗外火红的天空,和自己从逐渐空洞麻木再到坦然接受的内心。

    明明一直是这样的,明明早该习惯的,怎么还是会胸闷到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Jolene说我是因为在乎你才不肯与你把话说清楚,我说不是,她不相信。现在看来,她果真错了。”

    原来她是怕直面最残酷的真相,害怕真相从顾熠嘴里说出来,才这样纠结。

    喉咙里似乎有火焰在烧,慢腾腾地灼烤着她。

    她缓缓将头靠在车窗一侧。

    出发时一拳之隔的两人,如今中间空荡荡的,仿佛能再坐下一个人。

    驾驶座上的司机,不经意间瞥见两人在短暂地交谈过后,陡然变得非常难看的脸色,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一直说我欺骗你,借由工作的事情在我身边阴魂不散,讨要真相。我说过我并不讨厌你,之所以对你避之若浼,只是不想浪费情绪在一段早已经结束的关系里。本就是相互利用,未曾付出多少真心,如果你的不肯罢休源自我先提出分手的不甘心,那看在我让你欺骗得毫不费力的份上,也该满意了吧?”

    顾熠皱着眉,任由着邢愿发泄。

    调查她的事情,他确实做过,他的确动机不纯,却并非是为了赌局。

    是他欺骗她在先,邢愿怪他,情有可原,他并不反驳。

    “最初注意到你,是因为那个赌约,我承认。”他试图解释,从纷乱的情绪中抽出一分理智,“但这和我接近你,并不是同一回事。”

    连一句不显得苍白无力的解释都给不出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太像是狡辩。

    “你非得让我觉得你无耻到令人生厌才肯罢休是吗?”

    她根本不再信任他。

    “邢愿。”他难得苦恼,所有的事情都堆在一起,分明是有谁暗中摆了他一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邢愿的表情更冷。

    真是可笑,将近两年的时间,他还需要整理什么?

    再欺骗自己一次吗?

    “顾总,我的时间很宝贵,没有余力再和你玩这些无聊的游戏。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

    字字句句,砸得清脆。

    顾熠想伸出手,哪怕轻轻碰一碰她,才能说服自己,她此刻的决绝,不是在同自己说笑。

    可邢愿离他很远,挤成一圈小小地蜷缩在座位上,生怕他靠近一样。

    她如今,确实将他当作穷追不舍的恶鬼。

    顾熠低垂着眼,看见自己交拢的手指,不可抑制地在轻轻发着抖,手掌心发麻,一直延续到舌尖。

    他说不出话。

    车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连同头皮一道生生地发疼,邢愿捏紧手心,强撑着喊了一句“停下”,手指虚搭在门把锁上。

    她想逃离,想要挣脱这样的困境,她实在不愿再和他呆在同一个空间里。

    这样直白的反感,顾熠再没办法忽略。

    顾熠抢先一步按住她的手。

    “不用,我离开。”

    他说着,已经开了车门。

    邢愿没有回答他,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再给他,她一定厌恶极了他。

    轿车扬长而去。

    在伦敦街头的路边站了好半天,顾熠还是选择拨通了李杨的电话。

    他得知道是谁在背后出卖他。

    李杨在那头问他,收购媒体资源的工作似乎不太顺利,要不要等他回来再继续推进。

    本来也不是急于一时就能成,算不得大事。

    “这个不用管,你先把我交代的事处理完再说。”

    挂断电话,顾熠搓了搓脸,他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什么思考和决定都没办法做。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地面些许落叶。他怔怔盯住其中一点,眼圈被风刮得泛红。

    良久,他耻笑一声。

    义无反顾的离开,长久决断的陌路,邢愿竟要慷慨赐予他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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