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户人家里死去的是刚入门没多久的妻子。

    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妻子的娘家只来了几人,为首的中年女人在灵前哭得泣不成声,她身后几个男子则面无表情,看不出哀戚来。

    门口的丈夫笑着招待着往来的客人,收着一份份礼金,忙到都顾不上看几眼亡妻的牌位。

    而那块牌位上只写了“周王氏”三个字,连个完整的名字都不能露出来。

    赵文和她说,这死去的女子实际为续弦,丈夫上一任的妻子也姓王。

    好可笑,两个“周王氏”,每年扫墓时也不怕认错墓碑吗?

    等娘家人在灵前待够了,就抹干眼泪找婆家人算起账来。

    “我家好好的姑娘到你家来了,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嫁到我家,自然就是我家的人,更何况她有给我家生下一儿半女吗?我还没找你家要回聘礼呢?”

    “我家多好的姑娘,为你家忙里忙外的也好几年了,要不是你们嫌产婆收钱多,拖来拖去的,她会死吗?”

    “呸,你家要心疼女儿,当年会让她带几身破衣裳就嫁过来了?”

    “呵,谁家嫁姑娘能给多少东西呢?说得好像你给了多少聘礼一样!”

    他们都好吵啊。

    残阳坠在天边,极尽地燃烧着光与热,晚风吹得夕阳余晖明明灭灭。

    如今已是初春,万物竞生长,疼成草叶,痛成花苞。

    希望两个疼了一辈子的周王氏墓前,能生出不一样的草,长出不一样的花来。

    好歹得分清,谁是谁啊。

    山意秋扭头就走了,亡者的几个至亲之人都在灵前拉扯,只为能多得几分利,她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

    “赵文,我不想听了,也难为你找那么多户人家了。”

    “说吧,最后去哪?”

    赵文不置可否,像是受下了她所有的指责。

    他笑着说:“我们接下来去一切之始吧,不过这就得碰点运气了。我先前打听了下,应是这两日,若去不成,我也会寻另一个地。”

    幸好运气不错,最后他们跟着一个产婆去了一户普通的人家门口。

    此时夜已黑透了,乌云掩住月光,晚归的鸟儿急于回巢,挥动翅膀,只留下残影。

    他们来得正巧,产婆进去前,产妇正在生产。

    赵文给了些金钱,他们才有机会在门口听着屋里的产妇生产。

    产妇叫得极惨,阵阵哀嚎从屋里传来,时不时还能听见屋里产婆和婆婆的催促的声音。

    无非就是“为了儿子再坚持坚持”、“女人生产都是这样的”这类俗不可耐的话罢了。

    也不知为何非要说些,难不成产妇真能从中汲取到一丁点的力量吗?

    屋外除了他们俩和几个侍卫,迟迟见不到丈夫的身影。

    也过了不知多久,女子的惨叫声渐渐小了下去,不知是累极,还是快生了,令人揪心不已。

    还好,接下来产婆欣喜地走出来了,朝着他们道喜:“哟,公子、小姐,这家人生的可是个大胖儿子呢,这是他们给的糖,你们也沾沾喜气咧!”

    山意秋握住手心里几颗包装粗糙的喜糖,明明是糖,却像石子一般,硌得手心好疼。

    这家的婆婆跟在后面,抱着孙子喜气洋洋地走出来了。她想去最远的屋子,去寻她那嫌女子生产吵的儿子。

    山意秋拦住了她的脚步,她知接下来的问话不妥,但依然执着于一个答案:“若今夜生的是孙女,你会这般开心吗?”

    婆婆闻言,不放心地又翻了下怀里的襁褓,确认过是孙子,才松了口气,面露不喜地骂道:“说什么扫兴话呢?我这可是孙子!”

    赵文向前走了一步,挡在山意秋前面,不怒自威。

    这家婆婆总算认出了这个小公子,也不知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为何非要来听女子生产,也不嫌污秽。

    不过给了钱,就是大爷呗。

    她缩了缩脖子,好声好气地向山意秋回话:“...当然不会了,我又不傻,谁不喜欢孙子啊,我就没见过有人喜欢赔钱的小丫头片子的。”

    “可你也是女子啊?怎么能这么嫌弃女子?”山意秋情绪激动,声音也不免尖锐了起来。

    婆婆看着怀里像是被吓得嗷嗷哭起来的孙子,更加生气,骂骂咧咧:“胡说什么呢?别以为你给几个臭钱,就能在我家这种大喜的日子胡说八道!”

    产婆也往回拉了拉山意秋,示意她别再多话。

    老婆子抱着孙子喜气洋洋地推开最边上那间屋子,还没等进门就开始得意地报喜。

    “...哎哟,你瞧瞧,你有儿子了!她也总算为我们家做个好事了!瞧瞧长得多像你啊,日后必定大有出息!”

    回程的马车上,山意秋看着对面没说几句话的赵文,不满地撇撇嘴。

    奔波了半日,他倒是不动如山,面不改色。

    这半日来,前面三个还在可控范围内,唯有第四个,并不可控。

    她问他:“如果这家人没生,你准备带我去哪?”

    赵文见她面色不好,轻轻掩起车窗。

    车里光线暗了下去,更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的话里依然含着笑意:“随便找个有儿有女的人家吧。”

    他哪怕不翻户籍卷宗,不去打听,像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太好找了,几乎家家都是。

    就这点温和的笑,却扯破了山意秋最后一点理智。

    她咄咄逼人:“你作为一个得了好处的男子,再来教我何为女子的苦难,不可笑吗?费了这么大劲,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

    他瞄了眼车帘外驾车的侍卫,递过水壶安抚她的情绪,却并未立刻告诉她,只说:“等到王府再与你说。”

    憋了一路的火,山意秋一下车就拉着他随便进了一间没人在的屋子,她迫不及待点上了烛灯。

    屋里是沉静的檀木香,轻柔地抚慰着她奔了一日、即将崩溃的情绪。

    朦胧的烛光里,她尽可能平心静气地望着他:“该说了吧。”

    这一日她受的气已经够多,希望他别太离谱。

    赵文抿了口茶,茶水已凉,只勉强润喉,清了清嗓子说着这半日的用意。

    “我不是想让你知难而退。看了半日,你哪怕先前不知,如今也窥得寻常女子过得是什么日子了吧?从生到死都不受期待,女子也瞧不上女子自己,不觉自己能有何作为。”

    “但你过的也是这般日子吗?你身边亲近之人也过着这样的日子吗?公主自不必提,楚家招赘了两代,身边的医女医术极佳,侍女性子也通透,剩下的佃户无论男女都得干活。”

    “而所遇的男子呢?我尊崇礼制的父辈格外看重你,子年对你百依百顺,我不认男尊女卑,楚凛事事听从长姐的。意秋,你觉得在男尊女卑的世道下,这是偶然吗?”

    “那这些人又是谁派来你的身边的?”

    赵文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了,她遇见的好日子都不是偶然,“顾容鸢”那三个字简直呼之欲出。

    她过的日子、朝夕相处的人,都是顾容鸢精心安排的,又能怎样呢?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山意秋心跳得极快,她有预感,好像在这个夜里她将知道一些不得了的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暂且按下不安的情绪,强撑着理智去问他:“你带我耗了这么久,就想点破我,让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

    赵文摇摇头,又倒上一杯清茶,即使渴得不行,他依旧在风度翩翩地饮茶。

    一举一动简直让等候之人更加心焦。

    山意秋快被他气笑了,她难道还要夸句:真不愧是赵大人最看重的嫡孙吗?他渴了还磨磨唧唧在这品茗,渴了就快点喝啊!

    像是被她焦灼的眼神给烫到了,赵文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水,继续说了下去。

    “你今日在书院也听见别人授课的内容了,你再想想我祖父教的只是四书五经吗?那压根就是治国之道,他想培养的是有帝师之才的权臣啊!”

    “你若压根做不了官,那他教你这些作甚?他是这般不计得失的大善人吗?我阿姐虽不如你聪慧,但也能称得上才女,可祖父从未教过她,只说没必要。你认为自己能亲过他的孙女吗?”

    “那祖父就是笃定你至少能在朝为官,可他一心盼着我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又怎会给自己的嫡孙特意培养一个对手?”

    他们也在书院听了一会课,比起赵崇所授,书院的先生更死板,重在解题,而不在实干,从吴陵的策论里就可见一斑了。

    除了这些治国之道,赵崇已有意无意在教些官场制衡之术,既有打击异己,也有纵横捭阖。

    若说只是希望她能读书明理、经世致用,甚至是科举为官,这些内容都太多余了。

    更何况赵大人极重家族利益,别看赵崇张口闭口嫌他们污了自己的名声,但是实际上他们压根没师徒名分,他又何苦劳心劳力,尽其所能呢?

    一阵心惊之下,她只能抓住最后的稻草:“可他也教宿子年了...”

    赵文不免失笑,不知是在笑她的自欺欺人还是旁的。

    “子年之志在战场,自不会威胁赵家文臣地位。你可知,必须有帝师之才的除了帝师本人,就是在那把龙椅之上的人。”

    “那在想我成为唯一一个帝师的情况下,他又想让你坐的是哪把椅子?”

    还能是哪把椅子呢?只能是龙椅了吧。

    怪不得赵文不在马车上说这番话。

    女子又如何为帝啊?景朝皇室阳气旺盛,从不缺男丁,不论血缘远近的话,男丁算起来也该有成百上千了。

    即使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公主想上位,对她们而言,杀尽所有男丁与推翻旧朝、另立新朝,又有何异?

    再者,顾容鸢压根还不是有血缘的公主。

    山意秋早就想过,顾容鸢若为帝,只能一路杀上去。

    她所学的是顾容鸢想让她学的,她所遇的人是顾容鸢想让她遇见的。

    她忽地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顾容鸢的笼子里,好像必须得长成顾容鸢想要的样子。

    顾容鸢是想让她成为继任者吗?

    可她自己真的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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