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营在荒野中找了几天几夜,也没能寻到七皇子的影子,倒是数次撞到烧杀抢掠的西戎人。

    幽州城五十里外的村落,均已化作尸山血海、修罗炼狱。

    直到中秋那天晚上,他们终于在离西戎军大营不到十里的一处荒野看到了失踪了十数日的七皇子。

    威风凛凛的少将军,那时已成了西戎蛮兵追逐的猎物。他大约刚从西戎大营逃出来,失了马,断了腿,连那一杆威风凛凛的长枪都断成了两截。

    他拄着断枪,在月色下,一瘸一拐地逃。年轻的脸孔被暗红沾染,热血从他的口中、身上不断涌出,他却始终甩不脱身后的追兵。

    终于,他连再迈几步的力气也没有了,骤然跌跪在地。

    他扶着断枪,仰起头看了看月亮……像自知永远逃不过乌江的霸王。

    陈望舒的心脏一颤,猛地一夹马腹:“驾!”

    还好,他们赶上了。在西戎人把他撕成碎片之前,赶上了。

    -

    中秋的月亮圆滚滚地挂在天上。

    神秀营解决了追来的西戎蛮兵,从附近一个早已被屠戮一空的村落里找到一辆破败的板车。

    “这群西戎蛮子,还真是不好对付!”佘延吉扯下身上的血衣,将伤口裹紧。

    五人中只有陈望舒精通医术,所以他坐到车上,给七皇子运功护住心脉。

    以前看这位七皇子,他总是一身白袍端坐马上,离得远远的。第一次这样近抱着他,陈望舒才发觉,少年的个子其实很高,腿也很长,肩膀宽阔结实,一点也不像他的脸那般秀气。

    他伤的极重,陈望舒将他轻轻平放到车上,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想了想,怕他被嗓子里的血沫呛到,又将人略扶起来些,从侧面抱着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少年意识昏沉,似因疼痛短短醒过来几息,却没有一点动弹的力气。他大约想睁开眼,却怎么也做不到,徒劳挣扎间额上汗水又涔涔而落,无意识地蹭了蹭陈望舒的脸颊。

    “这小子好歹也是个当兵的吧,怎么这般娇气。你们瞧他,一个劲往陈小狗怀里钻。”佘延吉素来豪迈,见状嘲笑了两声。

    陈望舒横了佘延吉一眼,没理他。

    他自是知道,这少年不是喜欢往人怀里钻,他只是太疼了。

    少年在昏睡中都疼的不停地发着抖,额上都是汗水,不自觉地蜷缩身体,陈望舒便将他抱得更紧些。少年似乎做了噩梦,茫茫然地想抓住什么,陈望舒想了想,又轻轻地把自己的手送进他掌心里,让他握住。

    陆清霜道:“他是当兵的,但也是皇子。天家的人,自小娇生惯养,这也正常。”

    佘延吉不以为然:“照这么说,清越也是半个皇子呢,怎不见清越这么没用。”

    卢清越听他口无遮拦,止道:“老佘,慎言!”

    佘延吉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连忙闭了嘴。转念又一想,此处荒郊野岭,身边都是自己人,就算口无遮拦又有什么好怕的?

    “嗨呀,这又没人,说说也不打紧。我是说真的,如果当年章华太子没死,清越现在就该是正儿八经的皇太孙了,那轮得到这个小子。”

    卢清越拿他没办法,失笑:“你嘴里的这个‘小子’,若按辈分算,我还得叫他一声小叔叔。”

    “圣上第七子,我记得没错,他是叫谢云骁是不是?”佘延吉眯了眯眼睛,似是被唤起了过往的记忆,“这小子的事,我之前在京中当教头时也听到过些。他一出生,母妃就难产而死,皇帝因此也不喜欢他,六岁时在宫中被至亲同胞兄长投毒,差点一命呜呼。后来还是他舅舅,镇北王裴春望请旨把他接到幽州,他才能保住一条小命。这么一瞧,也是可怜人。”

    陈望舒坐在板车上,听他说这些,不禁有些诧异。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少年的睡颜,心中讷讷地想:原来你也跟我一样……是个不被父亲母亲喜欢的可怜鬼。

    这么一想,忽觉得他跟自己又多了几分相像。不知怎的,竟起了些同病相怜的心思。将人抱得更紧了几分。

    天渐渐亮了,几人离幽州城门也越来越近。

    谢云骁终于在一路颠簸中被晃醒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眨了眨,又要昏睡过去。

    他的状况不是很好,陈望舒不敢让他再睡,连忙跟他说起话,逗他清醒。

    他似乎能领悟陈望舒的好意,而且也有求生的意识,是以竭力撑着,保持清醒。陈望舒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即便疼到声音都发颤,也会坚持回答问题。

    实在很乖很听话。

    陈望舒引他断断续续说了好多话,大多前言不搭后语。他似乎对月亮有着某种强烈的执念。他说,只要朝着月亮走,就能回家了。

    原来还是个恋家的人啊。这话落在佘延吉耳朵里,肯定又要被他笑话是个娇气软弱的小孩子了。

    可真稀奇,陈望舒想。明明是这样怕疼,这样念家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独闯西戎人的大营呢。

    他隔着面具将脸颊贴到他额头上,替他降温。谢云骁望着逐渐露出鱼肚白的地平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气:“月亮没有了……回不去了。”

    陈望舒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中一痛。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不会的,月亮一直在……月亮会带你回家的。”

    也不知怀里的少年听懂了没,那双茫然的、漂亮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

    神秀营五人不愿与镇北王府扯上关系,只将谢云骁送至幽州城门处,就打马离去了。

    走的时候,佘延吉还笑道:“这小子不仅娇气,还是个多情坯子。你们听见他最后叫望舒什么了吗?命都快没了,还有力气叫‘小月亮’呢!望舒你也是,逗他说话便罢了,还要换个女声,怎么,怕他对男人提不起兴趣?哈哈哈,那小子一看就还是个不通人事的,等他伤好了,指不定得满天下地找他的小月亮呢!”

    陈望舒从前是妙手空空江洋大盗,易容换声的本事出神入化。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只有陈望舒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

    离开幽州七八后,几人途径一处小城,因马匹劳累在当地盘桓休整了半日。晚间闲来无事,便约好出来凑一桌火锅子吃。

    “诶,江小花和陈小狗呢?”佘延吉见江、陈二人都没出来,忍不住问道。

    “洗澡呢,望舒叫咱们先吃。”陆清霜道。

    三人正在点菜,就听见旁边一桌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不用担心,老兄!这仗啊,打不到咱们这里来。你没听说么,西戎人已经被打的落花流水,连退数十里了!”

    “这么快?这是哪来的消息,可当真?”

    “是从幽州传来的消息,千真万确!裴大将军亲自挂帅,镇北军将西戎人打得如丧家之犬一般!”

    “可前一阵子镇北军不还节节败退么,怎么才没几天的功夫,情势就全然逆转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可全是七殿下的功劳啊!七八天前,七殿下率骁骑营突袭西戎军大营,在西戎十万大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中秋那天晚上,他孤身一人潜入敌军主帐,一枪敲碎了西戎大军主帅的脑袋,而后突破西戎大军的包围,在天罗地网中全身而退!他一回到幽州,就跟裴将军汇报了敌情,裴大将军当机立断,率大军出城主动出击,打了西戎人一个措手不及!”

    “西戎大军骤失主帅,阵脚大乱,当日便损失了近万人。镇北军从天黑杀到天亮,幽州城外血流成河啊!”

    “听说那个被杀的西戎军大帅,是西戎王的弟弟,在西戎也是个呼风唤雨、大权在握的角色。他一死,西戎王庭一下子就乱了套。西戎王早老了,他那几个儿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要不怎么说,帝王之家都乱得很呢。趁他们内乱,裴大将军要是能一举将他们打回漠北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过不了多久,西戎人就该认输投降了吧!哈哈哈!”

    那边几个人夸赞着皇子殿下的英武不凡,聊得热火朝天,面红耳赤。这边卢、陆、佘三人听在耳中,不由得面露诧异之色。

    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说,那天晚上,他们救下谢云骁的时候,谢云骁其实是刚刚杀了达里木,孤身一人从敌营里逃出来。

    怪不得他身后那群西戎蛮兵像疯狗似的追他!

    好半晌,三人都没发出声音。

    最后,还是佘延吉先开了口。

    他大约想起了那晚的诸般奚落嘲讽,神情竟很严肃:“我收回那天晚上说过的话。这小子,这小子……”他咬了咬牙,“是个人物!”

    毕竟,谁能想象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竟悍勇至斯,敢孤身一人闯入十万大军包围的敌军主帐,刺杀敌军主将?实在令人咋舌!佘延吉原本只道他是个娇生惯养、有勇无谋的富贵公子哥,这一下真是心服口服。

    陆清霜也喜不自胜,一拳砸在桌案上:“咱们这一趟北上,当真没有白来!”

    -

    不得不说,这一趟北上之旅,其实改变了不少事情。

    佘延吉从前是很不喜欢陈望舒的性格的,觉得这小子不仅狂妄自大,还兼凉薄自私,铁石心肠。卢青越等人说不上讨厌,但跟这个刚入伙的少年确实也算不上熟悉,甚至时常被他一些离经叛道、不服管教的言行弄得很是头疼。

    可这一趟任务下来,几人之间的关系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次在荒原上,若不是陈望舒冒着生命危险将猎鹰引开射杀,佘延吉和陆清霜在鹰爪之下不死也得脱层皮。

    佘延吉一向有恩必报,恩怨分明,经此一次,早发觉这少年其实嘴硬心软,全然不似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冷血无情。又见他小小年纪,一身武功箭法便登封造极,更生钦佩喜爱,早将他看做兄弟,没事就拉着人比试切磋。原先只江曜灵一个人跟陈望舒混得熟,这几日倒是经常看见他们三个人勾肩搭背,形影不离了。

    至于卢清越和陆清霜两个,本就对陈望舒颇为包容,待摸清了他的真实脾性,心中早已将其当做弟弟一般疼爱关怀。

    而陈望舒么,似乎也有了些不同了。

    他本是个最轻狂嘴毒的,来神秀营两个月了,还是一副看谁瞧不上眼的狂妄模样。若非有“把柄”捏在谢王爷手里,卢清越估计这小子在洪州待不了三天就得跑路。

    然而经历这一趟北上之旅,这刺猬似的少年似乎也将身上的尖刺略收敛了几分……

    是了,前两天他还破天荒地开口叫了一声“卢大哥”呢。虽然语气别别扭扭地,且叫了一声就不愿意再叫了,但也总比成天“那谁那谁”挂在嘴边亲切多了。

    卢清越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其实也挺喜欢陈望舒的——这少年虽狂妄却不蛮横,虽面冷却不心冷。

    他们五个一起走马捉贼,一起吃喝打闹,一直做朋友,做亲人,好像……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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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臭小子,洗个澡都磨磨蹭蹭的。再不来吃,水都要烧干了!”佘延吉看着火锅子望眼欲穿,正要再去开两坛好酒庆祝镇北军破敌得胜,便被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江曜灵被撞得一跤跌倒,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旋风一般扑到众人身后,好像是在躲着谁似的。

    陆清霜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奇道:“小花儿,怎么了?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错了,全错了……”江曜灵整个人像灵魂出了窍一般,眼神都有些发直,一边结巴一边比划。

    “没有这个。”他四指一并,往两腿间比了比。“但是有这个!”他又托起手来在胸前比了比,瞪大了眼睛,神情惊恐又夸张。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脸孔爆红,一瞬间几乎要烫的冒出白汽,这下舌头打结,连一句话都说不明白了,“她,她,她她……”

    佘延吉刚要问“到底他什么”,身后已传来“噌”地一声响。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钉在他身旁的桌案上。

    陈望舒不紧不慢、风轻云淡地入座,端起茶碗来一气喝完了一碗。大约是刚沐浴完,及腰的长发还没有擦干,乌油油湿漉漉地挽在一侧,发梢上的水珠一颗颗地落下,如宝石晶莹剔透。

    “道上规矩,看人洗澡,留下招子。”陈望舒放下茶碗,无情地道,“左边还是右边,你选一个?”

    江曜灵扑通一声,扑倒在她脚边,神情悲痛,眼泪汪汪:“女侠饶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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