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庆元十四年的八月。

    时近中秋,原本奉诏入京参加家宴的豫章王谢庭山,忽然命守在盛京外的五都尉八百里加急赶往边关。

    原来,谢庭山进京后,无意中得知丞相郑月独暗中给镇北军中的亲信传信,将本应在中秋前送抵前线的粮草延后了七日。

    一个月前,西戎忽然发难,举兵数万突袭大昭边境。大昭边军猝不及防,十日内便连丢武、儒两州。好在坐镇幽州的镇北王府即刻挥兵北上,在与西戎大军相抗与妫、顺二州,才堪堪止住战势。然而,镇北军的兵力分布在各处,匆忙之中能够调动的兵力十分之有限,城中粮草也很快消耗殆尽。妫、顺之防,一触即溃。

    偏偏在这等时候,盛京之中,那些安享中秋团圆之乐的权贵世家、股肱忠臣,还不忘勾心斗角。

    相国郑月独是中宫皇后的父亲,与同为外戚的镇北王府向来水火不容。镇北王府近年来屡立战功,声望日隆,实在叫人很不安心。

    郑丞相此举,无非是要敲打敲打手握重兵的镇北王府。然而战场之上情势万变,粮草送抵虽只差七日,但于万千将士来说,兴许就是生与死的差别。镇北王府据守前线,若是被断绝了粮草,也必然凶多吉少。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权力场上轻描淡写的一句敲打,落到真刀实枪的战场上,很可能就是漫洒千里的热血,和堆积成山的白骨!

    这本不是个复杂的事情。唯二的问题是:第一,相国郑月独曾是谢庭山的授业恩师;第二,谢庭山不确定于此事,他那坐在龙椅上的皇叔,究竟有几分察觉。

    毕竟,近些年镇北王府势大,拥兵自重。盛京之中,对其有所忌惮的,绝不止郑相国一人。

    是以此事,其实并不方便摊到明面上来说。

    于是,谢庭山私下令卢青越等人千里奔驰,赶赴边疆,尽早把这一消息送给镇北王裴春望,好叫他早做打算。

    -

    由于神秀都尉是谢庭山麾下,而谢庭山又是郑月独的学生,天然不会被裴春望信任。所以五人抵达顺州之后,便改头换貌,以银面具遮面,扮做行路的江湖人。通过种种迂回手段,以“道听途说”的形式,向镇北王传递粮草将断,支援无望的消息。

    镇北王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嗅觉何其敏锐。即便他们不来传信,他也已经从援兵怠惰、粮草迟缓等种种蛛丝马迹中判断出,镇北军中有奸细。

    沙场征伐,最怕的就是有人在背后捅刀子。神秀都尉们送去的那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更是坚定了他做出决策的决心——

    撤军!

    妫、顺二州城墙损毁、粮草不足,这一场仗定然不好打。从妫、顺二州撤军,退兵至幽州,方才有一战之机。

    然而,撤退并非朝夕之事。不仅军队要撤,这两州数十城的百姓也得撤。

    战事如火,势如燎原。能及时撤走的百姓,尚且能保住一条小命。撤不走的,也就只能等死了。

    这本是危急的情况下,能做出的最优决策。但终究有人,不愿意。

    -

    陈望舒是五都尉中轻功最好的那个。

    旁的不必说,只说他曾经“夜盗千家”的威名,和出入皇宫大内如过无人之境的手段,潜入镇北王的府邸探听消息的活计,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他头上。

    顺州府衙内,陈望舒躺在房梁上,偷听镇北王与手下的一员小将争辩。

    这小将真不一般,只是个小小的先锋官,却比身为大将军的镇北王声气还亮,气势还足。

    “为什么撤的这么快!西戎大军离顺州的城墙只有不到三十里,战事一触即发之际你率军后撤?你叫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跟着撤就是了。”

    “说得轻巧,那么多人,如何撤的完?你不是没听到西戎人在儒州、武州屠城的消息,再多守两日不成么?”

    裴春望顿了顿,大约是终于放下军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镇北军中有郑氏安插的人,我还没有查出到底是谁。粮草、支援这些无法保障,强守妫、顺二州,只会让大军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可兵不就是保护民的吗?怕死还当什么兵?”那小将猛地将镇北王手中军报扯去,两手撑在他的书案上,迫他面对自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放着满城的百姓不管,还叫什么镇北军?”

    “镇北军的命也是命。西戎率十万大军压境,一捣即毁的城,多守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裴春望终于正眼瞧他,声音也严厉起来,“这是镇北军的主力,我是镇北军的主将,保住镇北军是我首要之务。”

    “说得好听!你心里还是计较那些京城里的那些算计。”

    “不提防那些算计,镇北军早就全军覆没了。”

    “说到底,你还是先为裴氏,再为大昭!”

    裴春望冷笑一声:“我不为裴氏,你以为这黄沙漫卷的漠北边城,还能有你安身立足之地?”

    “我……”那小将似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正值壮年的镇北王,应付才十五六岁的、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根本不必动气。他似乎根本没把这小将当回事,挥挥手:“明日,你随骁骑营先往幽州撤。”

    “我不走!”那小将似乎也赌着气,“我跟着你,给你殿后。”

    “不走?”裴春望这回倒是被气笑了,声音冷得怕人,“你怕是忘了镇北军的规矩了。军令如山!我是将你是兵,我叫你生你就生,叫你死你就死!谁给你的资格在这里讨价还价!”

    “明天就给我滚回幽州去!卫戎,把人带走!”

    争闹的声响渐渐消停了。没一会儿,裴春望也走出书房。

    陈望舒一个倒挂金钩,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

    他跟出屋子,左右看了看,却再没瞧见方才那个负气而走的小将了。

    -

    陈望舒与其他四人汇合。

    “消息确定了,大军明天就撤。两个州的百姓也一同撤走,向南逃难。”

    “如此说,我们的任务已算是完成了。下一步怎么办……回洪州么?”

    五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好半晌,陆清霜开了口:“我想在这再多等两天……两州撤军,不是小事,百姓向南逃难,必然生乱。”

    江曜灵也道:“是啊,西戎人就在驻扎在城外三十里。虽然镇北王已经下令封锁消息,可一旦军队撤走,蛮人必然乘胜追击。到那时,拖家带口的百姓怎么跑得过西戎人的战马。”

    佘延吉也点头:“多留几天也好。老佘我平生杀人无数,还真就没杀过几个西戎人。这回怎么说也得杀过了瘾再回去。”

    陈望舒这回难得没跟大家唱反调:“我也留下。”

    事已至此,卢清越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边防事大,王爷那边,想必不会怪我们自作主张。”

    翌日,撤军开始。

    西戎人大军压境已有多日,顺州城中本就人心惶惶。撤军的动静一被察觉,立时引起了骚乱。

    镇北王一面叫人紧闭北门,封锁传往西戎大营的消息,一面打开南城门,放顺州百姓出城南逃。不过一两日时间,顺州城中十室九空。

    然则,纸包不住火。西戎人很快探听到动静,大举攻城。留下殿后的两个营只拖了半日,就损失至所剩无几。

    妫顺两城,很快易主。

    镇北军一路往幽州撤去,百姓牛羊一般追在军队后面跑,只盼望能逃至幽州再得庇佑,不要被身后的西戎人追上。

    然而,军队行军,向来是快的。青壮年跟着逃难尚且容易,拖家带口者、老弱妇孺者,往往落在最后。若被西戎军队追上,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

    兵荒马乱中,兵和民,谁也顾不得谁了。卢清越等人跟着百姓一道出城,缀在最后护送。不求抵御西戎大军,只求尽量多护送一些百姓逃至其他州府。

    有一日,他们带着数十口人往南逃,身后忽然传来响亮的呼哨声,那是西戎人打猎时最常用的信号。天空中,三五只巨大的猎鹰盘旋飞翔,忽而朝他们袭来。

    卢清越等人各执兵刃,对抗猎鹰,保护难民。

    这些畜生可比人难对付多了,即便轻功最好的江湖人也比不得它们迅捷灵活。它们的喙比任何刀兵都要锋利,它们的爪一旦入肉,除非撕下一块皮肉来,绝不可能松开!

    其他人也就罢了,卢清越和陆清霜一个使扇子、一个用峨眉刺,都是短刃,对付这些畜生,尤其困难。偏偏那些猛禽看中了陆清霜肩上来回逃窜的灵猴,尽缠着她不放。

    忽而,一只猎鹰猛地朝陆清霜扑去,佘延吉闻声猛扑过去,将她和小六扑落马下,才堪堪避过一击。那猎鹰盘悬着飞起,巨大的翅膀带起阵阵黄沙,顷刻间又再度俯冲而下。

    倏然,“咻——”的一声,一支短箭扎入猎鹰咽喉。紧接着,便有十数根倒刺从猎鹰咽喉处爆出,前一刻还勇猛非凡的老鹰哀鸣着坠落,惨死黄沙之中。

    佘延吉和陆清霜惊讶地回头,只见陈望舒一手执缰,一手执弩,在马上连连放箭。

    陈望舒平日里就沉迷弓弩机造,这弩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新式弩,劲力比普通弓弩强几倍有余,只不过反冲力也大的很,对使用者要求高,非力大者不能用。

    他在马上连射几箭,手臂显然已吃不消了,连连喘着粗气。再扣扳机,弩中的箭也消耗殆尽了。

    索性他准头还不错,方才已射落了两只猎鹰。此刻只剩最大的那一头猎鹰,见他失了利器,俯冲着朝他扑来。

    “小心!”陆清霜惊叫道。

    却见少年纵马,疾驰而去,边逃边摘下背负的铁弓,弯腰取箭,回身弯弓,在飞驰的马背上一箭射出!正正好射穿了即将向他伸爪的老鹰!

    千钧一发!一气呵成!

    再晚半刻,他兴许都要死于老鹰利爪之下!

    其余人见状,都惊魂未定地松下一口气。就是方才镇定自若、死里逃生的陈望舒本人,此刻也脸色煞白,胸膛起伏,伏在马上不住喘息。

    佘延吉狠狠喘了几口气,抬头见少年兜马回转,提着弯弓的手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着,喘息道:“好小子,老佘欠你一条命,先记下。”

    顿了顿,他又咧嘴笑起来,由衷赞道:“这一箭石破天惊!必定是不下两百斤的强弓才行。就是我当年在京都做兵马教头的时候,也未必能有这般准头!真是小瞧了你!”

    猎鹰尽数死去,猎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身后漫起滚滚扬尘,当是西戎人见猎鹰不回,追过来了。

    “此地不宜久留,趁他们还没确定我们的方位,赶紧带着人走!分两个人出去,混淆视听。”卢清越催促道。

    于是,卢、陆、江三人护送着逃难的百姓,匆匆忙忙地向西南逃去。佘延吉和陈望舒因为更擅骑射,留下殿后,将西戎人往另一个方向引去。

    为了把西戎人引开,要始终跟他们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黄沙漫漫中,两人好几次主动回头,去跟那些西戎人打照面。

    西戎生长于马背之上,被天席地,果然与大昭有着天壤之别。佘延吉身高九尺,在昭人中已算是极高大威猛的体型了。可跟这些西戎士兵一比,也不过平平。

    那西戎人的首领,更是身形高大,体魄强健,被下属称作“达里木”,在西戎语中是“天神执戟之手”的意思。他骑在一匹比寻常成年男子还高的黑马之上,手执长戟,简直犹如一座行走的巨山。

    遇上这样的强敌,即便是佘延吉这样好勇斗狠之人,亦觉没有胜算,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西戎人骁勇善战,强大如斯。我们的朝廷,却还忙着勾心斗角。怎么打的赢!”

    两人费劲周折将西戎人引开,于天黑之际赶到约定地点,与另外三人汇合。也算有惊无险。

    -

    之后两天,五人仍在通往幽州的必经之路上游走,护送来往难民。时间一长,便经常能看见常在这条路上行走的官兵。

    有个戴青木面具的少年将军,常披雪甲,戴红缨,负银枪,领着手下的兵在此间来往。

    佘延吉几人不识得他,陈望舒却识得。

    陈望舒记得他的声音。

    那少年跟镇北王吵嘴的时候,像个争闹不休的孩子,可轮到他自己带兵时,就看不出一点孩子气了。

    他骑在高高的白马上,有条不紊地指挥士兵阻截西戎人的先锋队,护送难民南逃,老练地像是自小生长于兵营。发号施令时说一不二,不怒自威,身上凛然的压迫力,竟和镇北王裴春望如出一辙。

    原来人真的会有两幅面孔,陈望舒不由得想。

    那少年将军骑着马领着兵,从赶路的百姓身边前目不斜视地经过,往镇北军大营行去。没走多远却又转了回来,御马停在了陈望舒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丢进陈望舒怀里。

    “你的手受伤了,涂点药好得快。这两天别磨蹭,西戎人要来了。”他蹙眉吩咐。

    而后一勒马缰,又匆匆走了。

    陈望舒看了看前日因为频频拉弓而伤痕累累的左手,又看了看那小药瓶,有些讶异,没说话。

    -

    不过十天功夫,镇北军已撤回幽州。西戎大军也一路南下逼近,驻扎之地距幽州城墙不到百里。

    入夜,一个黑影再次潜入镇北王的居所。

    镇北王府中动静很大。陈望舒潜进内院,看见裴春望立在廊下发火。有个少年挨了罚,趴在刑凳上,赤露的背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一个约莫十三四的少年趴在那挨罚少年身上求情:“爹,别打卫戎了!表哥铁了心不回来,卫戎哪能管得住他啊?现在要紧的,是你快派人把表哥找回来呀!”

    “找他,我上哪找他去?”袁春望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真被气到极处的时候,反而会冷笑起来,“他现在连军令也不听了,哪还有镇北军的样子!我叫他先撤,他非要缀在队伍最后。如今西戎人都快打到幽州了,他还要出城去救人。他能耐大,叫他死在外面吧!”

    那小童似被吓住了,眼泪都淌了出来:“不成,不成!怎么能不救呢?”

    袁春望冷着脸,默了好半晌,才开口:“抚远,派小队人马,出去找找那个浑小子。”

    裴春望儿子的表哥……陈望舒捋了捋,原来是镇北王的外甥,圣上的七皇子。

    怪不得敢跟裴春望叫板。

    -

    西戎大军逼得越来越近。一开始还有小股小股的流民陆陆续续被骁骑营的士兵护送回来,三五日过去,渐渐地也没有人了。

    骁骑营是七皇子的亲卫军,不过两三百人,前些日子在七皇子的率领下出城护送流民南逃。有骁骑营的士兵逃回来说,他们和殿下在混乱中被冲散了,殿下如今下落不明。

    裴春望听完脸色发黑,裴家的三小公子直接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幽州城门终究还是关上了。

    事已至此,神秀都尉再留在幽州,似乎也无甚作用了。几人商议了一番,打算第二日就回洪州府去。

    只有陈望舒没做声。

    众人都看向他,他默了片刻道:“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要办。结束了自己回去。”

    言毕,不待众人回答便起身离开了。

    -

    是夜,天月圆圆。

    正是中秋佳节前夕,幽州城中的人们却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街头巷陌因为难民涌入而人满为患,家家户户听着几十里外西戎人的号角提心吊胆。

    陈望舒翻出城墙,摸寻到之前拴马的一处地方,正要解开马缰,黑暗中冷不防走出几个人来。

    他吃了一惊,正要拔剑,那几个人影已经笑出声来。

    他们走到月光下,露出真容,不是旁人,正是神秀营另外四人。

    “陈小狗要去哪?”卢清越问道。

    陈望舒外号天狗,常常被他们做此昵称取笑,早已不以为意:“我要出城去找人。”

    “找七殿下?”

    “不错。”

    卢清越叹了口气:“太险了。外面西戎大军足有十万。凭你一个人,一把剑,又能挡住多少人?”

    陈望舒自来是个骄狂不服管的,不愿听他废话,翻身上马。

    他骑在马上,御马调转方向,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勾唇桀骜一笑:“你们以为,为什么我的剑叫‘天堑’?”

    不待众人回答,他已扬鞭而去,“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少年意气,锐不可当,有时甚至有些不适时宜的鲁莽,听不得那些逆耳忠言。卢清越四人面面相觑,俱是叹了口气。

    片刻后,陈望舒听见身后有急促纷乱的马蹄声追来,回头一望,不由得一愣。

    只见月色下,风沙中,四道人影于荒原上疾驰而来,轮廓愈发清晰。几人御马与他并行,各自开口。

    卢清越道:“神秀营遇事只有一起上的规矩,可没有抛下同伴不管的道理。”

    江曜灵道:“小爷我赤手空拳能打死老虎,区区十万西戎蛮兵算什么。”

    陆清霜道:“陈小狗是咱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吧,做姐姐的哪能撒手放你一个人乱跑?”

    佘延吉道:“老佘还欠你一条命呢。你小子傻大方,老佘可不是占便宜的人!”

    五人五骑,在月下荒原中疾驰,一路往西戎军大营的方向驰去。

    风沙漫卷,刮得人脸颊生疼,却磨不平这些人身上的棱角,那是江湖儿女才有的痛快与潇洒。

    只为了一个朋友,一句话,奔驰千里也在所不辞。

    陈望舒抿了抿唇,没言语。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这是他离家出走,浪迹江湖至今,第一次觉得有些温暖。

    原来,所谓牵绊,是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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