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洪州府。

    山路漆黑,弯月高悬。

    一片葱郁的山林中,几辆马车在羊肠小径上飞驰而过。赶车的人不顾颠簸连连挥鞭,马车中隐隐传来幼童受到惊吓的抽泣声。

    “大哥,山路不好走,马车赶得这么快,容易出事啊。”

    “你懂什么。近来风头紧,这一带尤其容易遇上官府的人。能快一些是一些,免得夜长梦多!”

    “吁——”

    为首之人话音未落,猛然拉紧缰绳,将马车停下。他身后几辆马车亦随之急停。

    “有人拦路!”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立刻有十几个手持长刀的汉子从几辆马车上跳下来,将马车围住,警惕地望向四周。

    忽然,清晰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前方上路转角处,有两个人影不紧不慢地从雾气中走来,在朦胧的月色下逐渐显出身形。

    左边的那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孔武有力,瞳眸隐隐闪烁着幽绿的光泽,两肩上扛着一对铜铸的双锏,笑得凶神恶煞。

    右边那个年纪轻些,瞧来还是个少年。一身褐袍,衣襟微敞,露出精瘦结实的胸膛和小腹。脖子上挂着一串兽牙吊坠儿,一晃一晃。他将一把长刀横在肩上,两手吊儿郎当地搭在刀上,一口白牙,笑得张扬。

    “是神秀营的人!”

    赶车的那伙人将那两人认了出来,“还是神秀都尉!”

    “不好,怎么遇上了这伙活阎王!”

    -

    洪州府自古山水毓秀,人杰地灵,本是不亚于苏杭两府的俊秀水乡。只可惜因为水路发达、交通便利,几十年前反而引来了一伙水贼,在当地拉帮结派、繁衍扎根,创立了一个唤作渔秀帮的帮派。

    渔秀帮的人专做掠卖人口、贩卖神仙草之类的勾当,扰得豫章百姓苦不堪言。偏偏帮中多是江湖好手,武艺高强不说,还兼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官府势弱,一直拿这伙强人没办法,索性听之任之。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去年,豫章王谢庭山接手了洪州这块地方。

    谢王爷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性,一到封地就联合地方官府,着手整顿洪州府的治安。先是一手设立了拘捕盗匪、维护治安的神秀营,后又从江湖上网罗各路豪侠,收入麾下,授以武职。

    一方面,这些绿林好汉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正经官职傍身,便不会再随意以武犯禁;另一方面,也算是借力打力——

    让江湖人来训练神秀营的兵,快速提升神秀营战力,也好对付洪州本地的地头蛇,渔秀帮。

    这支车队就是渔秀帮的车队,马上上装的俱是他们掳来的将要卖去外地的女娘和幼童。

    为首之人叫钟万华,是渔秀帮帮主钟万仇的亲弟弟。他认出拦路的是神秀营的人,一时间又恨又怒,一挥手:“上!”

    渔秀帮的打手们立刻挥刀冲上。

    这边有十几个人,对面却只有两人。本是以多欺少的局面,渔秀帮的打手们料想,应该不会太难解决吧?

    他们却是想错了——

    那手持双锏魁梧大汉一声暴喝,震得人耳膜都生疼。双锏骤然一敲,声响洪钟也似,已将两三个渔秀帮的打手吓得连刀都掉了。

    开山破石霹雳手,铜锏阎王佘延吉!果然名不虚传!

    他身边的少年身手亦是敏捷至极。几个打手挥刀朝他脑袋上砍去,少年的身形却骤然消失了,再看时,竟已一个翻身跳到一个打手的双肩上。他按住那人头顶,旋身一扫,足尖专挑人太阳穴处踢。原本一拥而上的七八个莽汉被他一气踢倒,个个抱着脑袋委顿在地,□□不休。

    那少年稳稳落地,拍了拍手,又开怀大笑起来:“小爷当年赤手空拳时,连老虎也杀得。如今打你们这群杂碎,若是拔了刀,反倒是对我爱刀的不尊重了。”

    剩下的打手闻言纷纷后退,谁也不敢上前。

    听这口气,该是江南第一快刀——

    金虎江曜灵了。

    钟万华见自己这边渐落下风,怯意陡生,悄悄地往后退去。

    他手忙脚乱地要打开马车木门上的锁,抓个小童出来做人质,然而手还没碰到车门,便有几道暗器急急打在马车门上。若非他缩手及时,非得被削去几根手指!

    再定睛一看,那嵌进车门、入木三分的,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只是几片树叶而已!

    钟万华心中一惊——糟了,暗处还有伏兵,且是内力精深的高手。

    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匆匆忙忙解开一辆马车的锁套,将白马牵出,翻身而上,就要夺路而逃。

    却听风声微动——

    一道银光盘悬着由远及近,直向他面门削来!

    钟万华猛然扯住缰绳,急转避让。白马受惊,嘶鸣而起,将他一下甩下了马背。他重重跌在地上,腰骨剧痛,几乎以为摔断了骨头。

    那银光飞悬着又落回一人手中,被其合掌收起。细看之下,原来是一把白绸折扇。

    折扇的主人从树林中走出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白衣玉冠,缓带轻裘,俊面含笑,风度翩翩。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女子,柳眉杏眼,高挑纤细。乌发利落地盘成一个丸子髻,清雅俏丽,洒脱大方。

    她手里把玩着几枚青翠的树叶,就像是在把玩几枚锋利的刀片。那些绿叶在她掌中好像也有了生命,游鱼一般在她指间穿梭。她肩膀上,蹲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猴,眼睛大大的,像个好奇的小童,探出脑袋来,吱吱叫着。

    “嚯,好险,差点叫他跑了。”江曜灵拍了拍胸口,大笑,“还好卢大哥和陆姐姐出手及时。呀,六哥也来了!”

    -

    渔秀帮这一单买卖是往岭南一带去的,七八辆马车上有近百幼童稚女。

    神秀营截下这伙贼人,也是救了这一干小童于水火。

    五六岁的小童如一只只可怜的小兽,蜷缩在马车的牢笼中,见来人长得凶神恶煞,愈发吓得没了魂,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抓着马车门喊爹叫娘,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佘延吉挠了挠脑袋:“老佘长得就这般唬人么?”

    陆清霜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佘大哥,还是我来吧。”

    果然,那些小童看见温柔漂亮的姑娘,便不那么抗拒了。着她几番诱哄,乖乖趴在她身边吃干粮饼子,大约是饿得很了,狼吞虎咽的。

    江曜灵和佘延吉拿麻绳将那一干人贩子捆了个结实,一人一记心窝脚,踹的他们惨呼连连。

    一个人贩子见他俩脚下不留情,连滚带爬挪到卢清越脚边,不住磕头讨饶。

    洪州城里人人皆知,卢清越才是神秀营的头儿。在一众以蛮横无理著称的江湖人中,他是最沉稳温和的那一个。

    那人贩子颤声道:“卢、卢爷……饶命啊卢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在洪州地界撞了谢王爷的忌讳,实在该死!小人马上金盆洗手,再不干这等贩人倒把的事儿了!”

    卢清越垂眸瞧了瞧他,音色清冷:“要我饶了你,你可想过饶了这些尚且不通人事的小童?”

    那人贩子哭求道:“小人实在是有父母亲儿要养活,为了讨一口饭吃才来做点小生意的。卢爷大人大量,放小人一马吧!”

    他又道:“更何况,小人也不是那等坏心肠的人,从不杀人害命。小人给这些娃娃找的都是极好的去处!几个男娃卖给无子的大户人家做少爷,几个小娘卖的都是老实本分的汉子,以后长大了当媳妇疼的。都是去享福的……啊!”

    他话未说完,猛然一声惨呼,竟是被江曜灵一脚踢了七八丈远。

    “放什么狗屁!这天大的福气给你享,你要不要?”

    “把你卖给那些老男人当童养媳,被本分汉子当媳妇疼一疼,你做不做?好会替自己贴金,天杀的人贩子还把自己当成观音菩萨了?!”

    江曜灵这一脚踢在那人脸上,直踢得那人和着血吐出几颗牙来,骇得魂飞魄散,捂着嘴砰砰砰地磕头,再也不敢乱说话。

    江曜灵还不解气,还要挥拳再打,被佘延吉忙忙从身后拦腰抱住:“哎呀小花儿,你跟这人渣一般见识干什么。消消火消消火,打死了他们我们就抓不住其他同伙了。”

    神秀营的人都知道,江曜灵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爹娘,只有个小他六岁的妹妹打小跟着他,相依为命、讨饭流浪。

    他把这妹妹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宝贝得很。谁曾想年前时候,小姑娘被渔秀帮掳走了,差点卖到外地去。气得江曜灵血洗了几个人贩子的窝点,自此跟渔秀帮不共戴天。

    佘延吉好说歹说,才将少年的火气给劝熄了。江曜灵冷笑一声:“呸,下三滥的狗东西,再饶你几天!”

    众人正要将一干人贩子押解回衙门,忽然,一声幼童啼哭传来:“救我!”

    几人回头看,原来是方才跪地投降的钟万华乘人不备,掳了两个小童做人质。他退到一株大树前,一手攥着匕首抵在小童咽喉处,叫道:“都退后!不要过来!再上前一步,我就掐死他们!”

    他一边掐住一个小童脖子,一边缓缓靠近一辆马车,慌慌张张地要去牵马:“别靠近!都把兵刃放下!退后!都退后!”

    几个神秀都尉忌惮他手中有人质,不敢靠近。

    钟万华挟持着两个小孩爬上了马,见他们还不肯退去,存心恫吓,将匕首猛地往其中一个小孩的眼睛刺去。

    神秀营四人要救,哪里还来得及。

    便在这时,“咻——”地一声,利箭破空而来!如流星划过,霎那间射穿钟万华的手腕。

    匕首掉落,钟万华惨声大叫。又有两只利箭激射而来,一支洞穿了他的眼睛,一支射穿了他的咽喉。

    惨叫声戛然而止,钟万华的尸体摇晃着滚落马背,两个小童也跟着一道摔下来,大哭不止。

    陆清霜飞身上前,将两个小童救回,其他人则回头看向利箭飞来之处。

    月黑风高,山雾深浓。密林暗处,静悄悄的。

    半晌,有落叶枯枝被踩断的轻微声响传出。一个白衣乌发、背负长剑的少年人拎着弩箭缓缓走出来。

    瞧他身形,年岁也不大,约莫和江曜灵差不多年纪。衣袖半卷,露出结实的小臂,眉眼算不上英俊,只称得上白净,是个站在人堆中很快便会被人忘记的平凡长相。

    他走到亮处,也不说话。倒是卢清越先开了口,语气极少见地有些严厉。

    “望舒,你迟到了。”

    若是卢清越不说,大概很少有人能想到,这个其貌不扬、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是前些时候名震江南的妙手大盗。

    天狗陈望舒。

    -

    “今天本该是你和老佘、小花一道出任务。若不是我和清霜发觉你去了其他地方,临时赶来,你是打算叫他们两个人对付这一班穷凶极恶之徒么?”

    “抓不住这些人贩子事小,这些孩子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卢清越是世家公子,涵养本极好。奈何此次事情严重,也不禁有些动气。

    陈望舒似乎并不在意,眉毛都没动一下:“人不是都救回来了么,也不缺我一个。不过几只三脚猫而已,若是连这都对付不了……实话说,也挺叫人看不起的。”

    “嘿,你这小子,什么意思!”佘延吉听他话不中听,率先火冒三丈。

    陈望舒却连搭理都不搭理他。

    “……”

    见他态度敷衍,卢清越也不由蹙眉。

    陈望舒是他们这两个月才刚刚吸收进神秀营的。

    这个年纪极轻的少年本是官府日夜追赶的逃犯,是谢王爷起了惜才之心,替他销了官府的旧账,又不辞辛苦地在遭窃的权贵面前调停,才将人保了下来,弄进了神秀营。

    当初,卢清越四人为了赚他入伙,也都曾同他较量过,知其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这少年有个极大的毛病——不听调令,不服管教,狂得没边儿!

    他是个独行侠,自由散漫惯了,做事从来随心所欲,我行我素。跟神秀营中的人合不来,看谁都一副不是很瞧得上的模样,且丝毫没有与人交朋友的心思。

    平常小事上不拘小节,倒是无伤大雅。可碰上了重要的任务时,还这样散漫,实在不能姑息。

    卢清越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今日没有出意外,是运气好。他日若有人为你的轻慢自傲而丧命,你该如何?”

    陈望舒抬起眉毛,看他了一眼,似是奇怪:“旁人性命,与我何干。要我如何?”

    “……”

    卢清越被他回得一噎,气极反笑。陆清霜与佘延吉都不禁皱眉,心中暗道这小子实在是个冷血无情、铁石心肠的。

    江曜灵见气氛似有些僵硬,连忙上前打圆场:“哎呀,也没什么大事。望舒今日不来,提前跟我说了的,是我忘了跟大家说。嗐,就这么几个小毛贼,本来也用不着那么多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卢大哥你别生气,望舒最后不还立功了吗。打完收工,走走走,咱们喝酒去!”他说着拉过陈望舒,扒着他的肩膀,往山林外走去,“哎,你小子这箭术真是越发精进了,那么远都能射中!回头教教我呗……”

    神秀都尉有五个,四个是旧人。只有江曜灵跟这个新来的关系最好。

    陆清霜看着他们的背影,摇头笑笑:“卢大哥,算啦!望舒刚入伙,跟咱们还没什么交情,不能推心置腹也是正常。来日方长。”

    佘延吉啧啧两声,还是不满:“谁能跟那小子推心置腹!脾气臭的,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也就江小花待见他,巴巴地跟在人后面称兄道弟。也是奇了……我明明记得之前,跟他最不对付的就是江小花了。”

    陆清霜笑道:“佘大哥,你忘啦,之前小鱼儿被拐,是望舒出面把人救下的。小花嘴上不说,心里大约很感激他。”

    顿了顿,她又叹道:“其实我瞧望舒本性不坏,就是太骄狂了些。大约是个自小顺风顺水的,从没尝过失败是什么滋味。无怪他不会同人打交道。”

    “哪有人能一直顺风顺水?”佘延吉啐了一口,“一山更有一山高,叫这小子狂吧,早晚得长教训,学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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