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下有仙树百亩,四季常青,百年也难见枯荣变化。倘若站在山顶的琼楼玉宇间观景,想必是极美的。

    但外门弟子哪有上山顶的机会,他们大部分人一生都不一定能踏进主峰。

    李舫这个月已经第十一次被师兄们叫来打扫仙树林,这个月已经是过去十三天了。

    仙树美则美矣,但仙树下堆积的腐烂树叶和果实味道可不好闻。

    李舫跟不上课业,还带着一身洗不掉的臭味,就凭着这点拳脚功夫,山上山下都容不下她。

    她那时候还以为自己会扫一辈子的地。

    林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没带伞,雨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高大的男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男人一脸疑惑,“下雨也不知道回家的吗?”

    男人是内门大弟子李福,李舫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李舫。

    内外门极少来往,这一片甚至都不会有内门弟子过来。李舫也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春日的雨还有些冰凉,让她忍不住往李福的伞底躲了躲。

    她只碰到李福的一侧衣袖。

    李福的衣袖下是一块热乎乎的煎饼果子。两人放了伞,在一颗大树下避雨,大树树干畸形,微微向里面凹陷,但枝繁叶茂,生长得异常健壮。

    两人分食一块煎饼果子。

    李舫原本不想接,但是李福执意要给,“师父不让我吃,但你既然看见了,接了我的煎饼,就是我的共犯了。”

    李福笑嘻嘻的,身上有股饭菜香味,李舫都不敢相信他至今还未辟谷。

    “你也没有辟谷吗?”李福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师父说凡尘之物,不可留恋,但凡尘之物好香,香得我晚上睡不着。”

    李舫想说他那是饿的。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煎饼,“除了几个新入门的师弟师妹和我,其他人都已经辟谷了。”

    “我还以为宗门就剩我一个废物了,没想到还能碰上我的同胞兄弟。”李福爽朗地笑了好久,“那我们约定好,谁也不能率先辟谷,要一起为害玄天宗。”

    李舫想说是否辟谷,哪里是她能说得算,但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

    李福笑嘻嘻地揽住她的肩膀,“放心,我能吃上猪肉,你一定能吃上猪皮。”

    “……”谁稀罕你的猪皮。

    李福伸长脖子往外面看了一眼,欣喜道,“停雨了,我先回山上,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何止明天啊,她觉得她永远都要留在这破地方了。李舫沮丧地点点头。

    李福完全没有看出眼前人的低落和些许窘迫,快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我明天再来,回见。”

    李福第二天并没有来,往后的一个月,他也没有来。

    李舫没有放在心上,大师兄是各峰长老,乃至掌门心尖尖上的宝贝,连至今尚未辟谷都能包容。他只不过和自己说过两句话,谁也没把这两句的情分当回事。

    她一如既往地扫地,倘若挥舞扫把也能成一门学问,李舫必定能成为一方霸主。

    李舫坐在那棵畸形的树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脸,昨天放晴,她终于也能和其他外门弟子一起练习,但她的功夫还比不上新入门的师弟,根本无法和所有人一起练习。

    那个长着一对三角眼的师兄,看见她茫然无措地站在一边,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巴掌,没有收力。李舫疼得一晚上没睡着,半夜跑到井边,用冰凉的井水擦拭脸上的红肿。

    她的心和井水一样冷。

    “下雨你是真的不知道回家啊。”男人的叹息从后面响起,李福神色恹恹,脸上也不见了笑意,他一屁股坐在了李舫身边,一边坐,还一边挤李舫,“让让,让让,给我空点位置。”

    他张嘴刚要说什么,就看见了李舫脸上的伤口,先是一惊,后又紧皱着眉头思索起来。李福又不是傻子,不过一会也想通了事情的原委,他倒也没有安慰,或是和李舫一起同仇敌忾,“玄天宗不好,你为什么不回家?”

    李舫被打得牙齿有点松动,口齿不清地回答,“但凡家里有些人脉,或者自己有本事,就能进内门。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孤儿,能一直待在外门不被赶出去,已经是奇迹了。”

    李福笑话她的大舌头,然后抢过她手里的扫把,准备折断来着,但是他也只是个不精通腿脚的花架子,连续几下都没有折断,最后恼羞成怒用仙法让扫把君自己爱飞哪去飞哪去了。

    他拉着李舫御剑到了百公里外的小饭馆,请她吃了她人生中最丰盛的一餐。吃饭时他才说道,“我上个月跟着冯长老去了北地,安抚受灾的民众,昨天才刚刚回来。”

    李舫无所谓地点点头,她是真的无所谓,如果李福能出于愧疚心,再带她来吃好吃的,他走多远,走多久都无所谓。

    说不准李福下回出走一年,就会带她去偷吃皇帝的御膳房。

    李舫很兴奋。

    但是李福不高兴,他对桌子上的山珍海味都失去了兴趣,李舫吃饱喝足,才看向满脸心事的李福,“你又怎么了?掌门又逼着你辟谷了?”

    李福翻了个白眼,“别提辟谷了,想起来就烦。”

    他娓娓道来,“前段时间我和冯长老走散了,一个人被丢在森林里走也走不出来,我饿极了,到了怀疑地上有坨屎我都能吃下去的程度。看见地上有只大鸟,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想拔毛洗干净,然后架火烤,只是没想到那家伙是只鸟妖,因为路痴飞不出去才停下来休息的。”

    李福微微瞪大了眼睛,“好家伙,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他不可思议地摊开双手,“她只是只鸟,怎么骂人那么难听呢?”

    李舫很同情那位鸟兄或者鸟姐,“换成你被架在火上烤,你能不骂人吗?”

    李福很委屈,“我还没来得及架火呢。”

    “然后呢?”

    李福耸耸肩膀,“她给我找了果腹的蘑菇,差点没毒死我,还好不远处有条小河,感谢来自上天的馈赠,我没饿死。最后我领路,她抓着我把我也带了出去。只是她好像在蓄意报复,抓得可用力了,我肩膀上的红痕到现在都没有消除。”

    李舫想说你活该,但是害怕得罪大师兄,以后就不带她出来吃好吃的了,就只是点点头,以示对大师兄的尊重。

    李福似乎又生气又懊恼,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吃到特制的鸟妖大餐,还是因为背上经久不散的抓痕。

    两人回到玄天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师兄御剑飞行的本事稀烂,百来里路飞得像头驴。

    李舫回到自己单独的小茅草屋,觉得脸上的红肿都消散了一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起床想先找一把新的扫把来着,没成想看见了二师姐,那位总是不声不响的,看见什么都当自己是个瞎子,这次看见李舫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微妙的忌惮,她三言两语交代了李舫不用再去仙树扫地,以后跟着新入门的师妹一起学习就好。

    李舫还没有反应过来,二师姐都不见身影了。那位外门的大师兄,她也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李福有时候还是会来找她,有时候给她带一本写满功法的书册,有时又揣着一张热乎的大饼。

    他又恢复了以往总是带着笑意的模样,无拘无束,无欲无求。

    不到十年,李舫就成了外门弟子中的第一人,连曾经对她不屑一顾的师兄师姐都另眼相待,不敢再怠慢。

    年底考察的时候,她也成功进入了内门。

    在外门里出类拔萃,进入内门,她却还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洁工”,又做起了扫地的勾当。

    不过在内门扫地也是个轻松自在的活计,也没有人再苛责她,李舫过得还算快活,只是她想感谢李福,但李福已经连续几年都没有回玄天宗,听人说是下山游历了,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有听见一点风声。

    扫地的确是一门学问,李舫还是进入了普通内门弟子的行列,不用再做洒扫的活计了。

    也正巧李福回到了玄天宗,白天时她远远地就看见李福御剑从自己的头顶飞过,他身影萧条,素色的衣摆随风摆动,猎猎作响。声音太近,近到李舫觉得自己能伸手捉住。

    她深更半夜地上了山,凭借自己在主峰的人脉,弯弯绕绕地到了李福的小院子里。

    屋内烛火摇晃,大门也微微打开了条缝,李舫从前也经常到李福的院子里来,他大晚上总喜欢看一些胡诌的话本子,通宵也是常事,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李舫推开门,威严的白发老人站在阴影里,看不见全貌,李福披头散发,歪斜地跪坐在地上,听见开门声扭头向李舫的方向看过来,他眼里有无尽的惊恐和悔恨,还有滔天的恨意。

    李舫什么也没能来得及说,就失去了意识。

    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身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周围满是灰黑色的雾气,她的前后方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臊眉耷眼,散着长发,四肢长长地拖着地上,一步一挪地跟着队伍行走。

    她再看自己,也发现自己成了这样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反应过来,她死了。

    书籍里有教过人间,也教过仙门,甚至有禁书里提到了魔界,但没有一个字形容过阿鼻地狱。

    她如今身处其中,如何描述都无所谓了。

    跟着无尽的队伍,她最后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女人面前,她穿着破旧的裙袄,身材丰腴得几乎要撑破衣服,声音是这样平静淡然,好像生死渡外。

    李舫只觉得心中有莫名的愤怒和委屈,但她已经在长年累月的长途跋涉中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情绪是她唯一的寄托。

    女人却不着急给她喂一碗忘却前尘往事的汤。

    “归云……曾是吾的朋友,天地不仁……吾等皆是蝼蚁,天道没有轨迹……三生三世之后,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你愿意吗?”

    女人的身边同样也是面容看不清的人,她们好像在出声劝阻,但是没有用,李舫拼尽全力地点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只记得凡尘中,有什么事等着她去改变。

    管他妈的什么三生三世,什么魂飞魄散,她不在乎,都下地狱了她还能走后门,这世间还有什么事她做不到!

    她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觉得她笑了。

    一声从利凰嗓子眼里爆发的哭声响过之后,他又感受了凡尘。

章节目录

二师兄他脑子有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六重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六重春并收藏二师兄他脑子有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