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曾直言不讳说过,我们七兄弟中,没有一个是做皇帝的料。

    那也无妨。

    立太子这种事,本来也轮不到排行老七的我。

    况且,皇帝的生活并非是我所羡慕的。

    自古帝王多短命,每每看见父皇操劳国事,心中不免会生出一丝同情。

    朝堂上,包括父皇在内的每个人都很清楚,统治了龙咆帝国将近三百年的神夜家族,将迎来一场浩劫,直至气数将尽。

    冬日清晨,蚺鳞王府庭院的池水生出袅袅薄雾,整个王府弥漫在幻境之中。

    天色微亮,宫城内打更的三千遍鼓声已经击完。

    我走入后院,将自己浸入寒雾,在冰冷的石桌上铺开一张生宣,挥墨而书:

    “东窗何闻西朝事?怜洗锋芒渡万家。”

    寥寥数笔,不知所云。

    千丝万绪间,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夹带着黎明的余温,穿过重重寒雾,扑打在我的脸上:“如陛下所说,王爷果真不善书法!”

    言语如此直率的,正是本王的幕僚兼知己——蚺鳞王府的长史,卢熹微。

    熹微字晨光,是当朝丞相卢应龙最小的儿子,年龄和我相仿,约莫十六岁。

    王府中的长史,一般是作为幕僚头子的存在,从四品,多是富有学识的权贵子弟。

    让卢相公最宠爱的小儿子做我的幕僚,是父皇对我的偏爱,也是对相公一家的信赖。

    啊!卢熹微不仅是我的长史,还是当朝第一美男子。

    他人如其名,容貌俊美,肤如晨光。一头寒光流云发,却映得寒光见暖。一身黑衣,却穿得黑衣如雪。衣上的樱花瓣纹和幼年仙鹤栩栩如生,弥漫出一股清甜淡泊的晨曦之香。

    我严重怀疑,父皇让这样一个相貌和气质都超我甚远的人来蚺鳞王府,是专门来埋汰我的!

    我看着纸上龙飞凤舞、不成章法的字迹,轻皱眉头,浅叹一声,笑道:“彼此彼此!”

    卢熹微的脸上拂过一丝桃红。

    世间常常信奉“字如其人”,唯独我是不信的。只要谁见过卢长史的字,保准会和我一样不信。

    他轻咳两声,正色道:“陛下这次派王爷出征西南,是为了平衡蛟呼王府和麟角王府的局势吧?”

    蛟呼王府是二哥的居所,而麟角王府则是三哥的居所。

    草原上剽悍的游牧民族——突杰尔人常常进犯,曾占领了许多土地,致使边疆人民生活水深火热。而二哥常年征战,五成被突杰尔占领的疆土皆是由他收复。

    二哥战功卓绝,累累加封,以至于最后封无可封,父皇只好新添了个“天下大将军”的职位,地位在诸王之上,与太子伯仲之间。

    三哥亦是拥军不败,收复了王朝三成的被犯疆土,此次若能争取到西南的统战权,也必将全胜而归。届时,凭借战功,麟角王府就能和东宫、蛟呼王府三足鼎立。

    东宫是作为太子的大哥的居所。三哥目前明面上还是大哥的人。

    卢熹微问道:“昨日朝堂之上,那两位皇子定为出征之事争得头破血流吧?”

    “不过是为了用战功来谋权而已。”我脸上升起一丝愠色,不禁冷笑一声:“这样说来,那些突杰尔蛮子进犯,倒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了!”

    卢长史平淡地望着我:“生灵涂炭的意义,不就在此么?”

    我又何尝不知!

    大哥在我这个年纪,也常常随父皇出征,战功显赫。自从被立为太子后,便专心分担政事,无缘再参与战事。

    二哥和三哥均是迷恋功名权势的好战之人。二人征战不休,在强大的游牧民族突杰尔人手中,硬生生将神夜王朝的版图打回了全盛时期的模样。

    四哥和五哥不任武职。

    六哥已是谍报机构“天蛾卫”的最高长官,终日忙碌,无心理会其他事务。

    而已经尝到了做闲云野鹤的甜头的我,却偏偏有着仅次于二哥和三哥的“才能”。

    说是“才能”,也有点太过于抬举自己的意思。军中卧虎藏龙,比我有脑子的将领几乎过半,比我能打的却寥寥无几。

    父皇为了终止两位兄长的争斗,索性把西南的统战权交给了我。

    说来讽刺。偌大王朝,皇帝相信能打胜仗的将军,只剩他的三个儿子了。

    我苦笑道:“朝廷如果能像开国时那般名将如云,寡人大可南下,挥霍一生,又哪来这么多蛮夷屡屡侵占疆土,逼得皇子挂帅出征!”

    卢熹微的眼中划过一道异光,他作揖道:“王爷,何不借着南下,战后隐居?”

    那张俊美的脸映射出的晨曦的余温,终究也无法消除这弥漫天下的寒雾。

    他一定知道个好去处。

    但不是时候。

    我站起身,拿出雕着蚺蟒的玉玺,蘸上红泥,在生宣的空白处盖上“蚺鳞王”的大印,印痕均匀无缺,甚为满意。

    我舀一桶池水,仔细清洗着玉玺和笔砚,一边对卢熹微说:“楼阁之上,衣食无忧,却席位紧凑、纷争不断。阡陌之外,与世无争,却泯然众人、苟且偷生。”

    笔墨在清水中如鳅如龙,随后沉至桶底。

    卢熹微笑道:“所以王爷认为,乡野和王府,都是俗世的一角,并无优劣之分。”

    我坚信,世间女子,若是偶然能得卢长史如此一笑,也不枉来世间一趟了。

    “难道不是么?”我拿出四锭银子,分别压在生宣的四角,便起步回房。

    卢熹微忽然叫住了我:“就这样摆在桌上吗?”

    我没有回头,只道:“无妨。”

    我更衣时,是决不允许卢长史在身边的。

    离开了他,独自出现在镜中的我,相貌果然变得标致起来了。只是双眼无神,宛如病鬼。

    父皇说,除此之外,我脸上常常浮有一丝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的味道,这让我更加和“英俊”二字无缘。

    罢了,我本就不是爱美的人,至少从见到卢熹微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我戴一顶乌梢盘蟒冠,束发定簪;着一身黑夜星云服,立领拘腰。

    银丝绣成的巨蚺盘在服上,扬牙吐信,鳞露凶光。

    我和卢熹微一同出门,向长街对面的另一座王府走去。

    除大哥住在紧邻皇宫东北角的东宫外,其余皇子都是在名为“六王宅”的住宅区中分院定居。

    皇子之间可以相互走动,但不得擅自离开六王宅。

    这里的事务由内卫和宦官负责,居住者的日常走动会被严格记录。

    这是先皇为了禁止皇子与群臣往来而定下的规矩,一来防止诸王乱政,二来增进兄弟感情。

    巡逻卫士不时从身边经过,定点值勤的宦官也早已将我出行的时间地点录于纸上。

    六座硕大的王府规格统一,大门两两相对,中间隔着一条宽能容纳三辆马车的长街,相邻王府间隔并不甚远。

    越年长的皇子,居所越接近西方的皇宫。

    王府内除自由外,一应俱全。

    我深吸一口气,道:“这里的空气和一个地方很像。”

    卢熹微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宦官,低声笑道:“王爷平时吃的,可是天下最好的牢饭。”

    我不禁放声大笑起来,带着稍许奸滑和稚气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内卫和宦官们茫然的脸上。

    四哥仿佛知道有人要来,“虬须王府”牌匾下的大门敞敞开着。

    “七皇子,这边请。”负责接待的官吏早已恭恭敬敬地投来一个微笑。

    我和卢熹微走进厅堂,我要见的人早已规规矩矩地坐在太师椅上——四皇子“虬须王”神夜尤远。

    四哥尤远从小体弱多病,致使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相貌略有些狰狞。

    他穿一身碧河青林服,服上银鳞闪动,若鱼若龙。蓄一对八字垂地须,配上王服,宛若道士模样。

    我自觉地坐到他左边的太师椅上,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略带草药味的淡茶。

    “卢长史,请随意坐。”四哥用那中气不足的声音招呼道。

    “谢王爷。”卢熹微轻轻作揖,便坐到了左上宾的位置。因为只有那里摆着茶。

    四哥轻抚着他的两捋胡子,问道:“这茶如何?”他二十有二的年纪,却显出一副龙钟老态。

    我不禁眉头紧皱:“茶淡,还有药味,想是对四哥调理身体有好处,但的确不好喝。”

    四哥道:“七弟这次来,不是专程为了喝这杯并不好喝的茶吧?”

    我笑道:“四哥虽身体欠安,但眼力过人。相传,您人虽不在朝堂,却能看清朝堂之事。”

    他轻挑细眉,应声道:“哦?”

    我道:“四哥今天恰好身居六王宅,对六王宅中的身边事,应当看得比朝堂更加透彻才对。”

    他叹道:“七弟明日便要出征西南,待你战胜归京后,京城将风云变换。这是七弟心知肚明的,卢长史也应当心知肚明。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我?”

    我与卢熹微对视了一眼,苦笑道:“愚弟只看见了征兆,却还是不明局势。”

    四哥用虚弱的声音大笑起来,笑完便咳起嗽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缓。

    他忽然问道:“太子和麟角王,关系如何?”

    我答道:“大哥和三哥亲近。”

    “太子待你如何?”

    “大哥虽深居东宫,并不常见,但对我尤为关切。”

    “麟角王待你如何?”

    “三哥虽性情残酷好战,但与我最为亲近。”

    “蛟呼王待你如何?”

    “二哥素来只顾国事,不易亲近,甚少相处。”

    四哥忽然站起,双眼一瞪:“那七弟还来我这里问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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