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四哥的质问,我正色道:“待我战胜归京,能否风云皆变,而我不变?”

    他缓缓坐下,摇头叹气道:“父皇曾说,七弟自幼性情多变,将来也许是灵巧变通、能斡旋一方水土之人。但我以为,七弟的多变,是离经叛道、不合时宜!”

    我脸上不由得生出一股愠色:“大哥和三哥是待我不薄,但二哥也从未有破坏兄弟感情的举动。四哥在这里强分阵营、离间诸亲。谁清谁浊,高下立判!”

    卢熹微见我有些失态,不由得面露忧色。

    “幼稚!”四哥猛拍八仙桌案,猛咳了几声,呵斥道,“神夜唯渡啊神夜唯渡!我若不是为你着想,何必在人背后说这些正人君子不齿之言!”

    我猛然醒悟,赶忙离座跪拜道:“愚弟知错!”

    四哥也吓了一跳,赶忙招呼我起来。

    他的两捋胡子,仿佛跟着他的眉毛一起跳了起来。

    待我归坐后,他继续说道:“太子继位乃天经地义。现在除蛟呼王和七弟外,诸王都已归心。七弟的迟疑不决,对太子和蛟呼王而言,都将是心腹之患。”

    四哥的话就像一记重锤,打在我最后一丝天真之上。

    我仿佛中了软筋散,绝望无力,瘫坐在太师椅上:“若我迟疑不决,大哥和二哥便难得有了共识!”

    四哥追问道:“有了什么共识?”

    他想逼我,逼我说出残酷的现实。

    我仰天大笑:“我若不选一方势力栖身,那东宫和蛟呼王府在最终博弈前,当然得先除掉我!”

    四哥没再说话。

    他虽是太子一党,但没有逼我去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他想让我自己选。

    或许,四哥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吧。

    正午,我茶饭不思,在匡床上悲愤交加,辗转反侧。

    不知躺了多久,卢熹微的身影出现在了床帘之外。

    他用那仿佛夹带着晨曦的声音提醒道:“王爷,五皇子在等你了。”

    我匆匆备好两匹驴,在卢熹微的陪伴下出了门。

    天色已渐昏黄。若在平常往日,这时候,我们几兄弟该刚刚打完波罗球吧。

    出征前一天无需上朝,倒还落得清闲。

    行至五哥的貅齿王府,我并没有停下,而是西行出了六王宅,向南径走。

    每当我临行,五哥总会在东市安乐坊的烟羽楼专门设宴送别。

    京城有东西两市,“买东西”一词便是起源于此。“东西”二字也渐渐变成了指代物体的名词。

    西市胡商云集,囊括天下货宝,为本国乃至世间最大的买卖场所。

    皇城以东是包括六王宅在内的达官贵人居住区,东市则紧贴居住区的南界。

    京城“东贵西富”的说法便是来源于此。

    《龙律》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所以诸王是不被允许踏足繁华闹市的。

    但五哥总有办法出去,甚至有办法让我也出去,更甚之,能让我体体面面地出去。

    我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对父皇说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让我骑驴。

    卢熹微忽然笑问道:“王爷,你说这一次,五皇子会不会欢迎臣?”

    我瞥了行在左侧的卢长史一眼,道:“只要你还长着这张脸,就绝不会。”

    两人相视,仰天大笑。

    笑声未止,便迎面碰上了八名锦衣力士,前有四名抬轿,后有四名抬箱。

    一见那轿帘上的麒麟纹,我和卢熹微当即下驴行礼:“参见王爷!”

    只见轿帘骤开,一个身影霎时间欺近身来!

    我还没有叫出声来,一只精悍有力的胳膊就已死死地锁住了我的颈部。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宛若蕴含着惊涛骇浪:“七弟竟如此生疏,真是气煞我也。不如为兄当着这多下人的面,揍你一顿如何?”

    眼前相貌英俊,双目如涌火,不怒自威的年轻男子,便是三皇子“麟角王”神夜余真,本朝最为嗜杀之人。

    他头戴双麟顶角冠,身着碧海蓝天服,服上金丝绣成麒麟,踏风奔腾,雷鸣电闪。

    我表情纹丝不动,只道:“那倒不必。不过,三哥若再不放开,我可要去告诉父皇,你在公共场合从不给我留面子。”

    “确实,从小到大,父皇最宠的就是你。”他忽然跳到我身前,做了个鬼脸,“那寡人就先去把父皇杀了如何?”

    此言一出,附近的大小官吏、随从无不汗颜,慌忙将脸转到其他地方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看着那张百无禁忌的脸,我依然纹丝不动地应道:“三哥还是杀了我吧!”

    三哥性情残暴,常因小事滥杀奴仆。

    我清晰地记得,六岁那年,头一次拜访麟角王府时,远远便听到三哥青涩而低沉的呵斥声:“堂堂麟角王府之人,连寡人的衣服都洗不干净,留你何用!”

    那老奴的求饶声只响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记忆犹新的,还有那天他因婴儿吵闹,将乳母及其幼女二人当场打死的场景。

    被大哥带往麟角王府做客的、年仅六岁的我,竟被吓得哭了起来。

    三哥蹲下身来,温和地问道:“渡儿,你哭什么?”

    我看着他不知潜藏多少杀意的双眼,颤声问道:“三哥也会杀了我吗?”

    他柔声道:“那你想被杀吗?”

    我脱口答:“不想。”

    三哥把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那就当个男子汉,别哭!”

    我的泪登时止住了。

    那时他已背对着我,笑道:“渡儿的力气很大,三哥杀不了你。”

    在大哥的安抚下,我才稍稍安下心来,怯生生地问道:“渡儿要是当了男子汉,三哥就能不胡乱杀人吗?”

    他一边悠哉地跨过乳母母女二人的尸体,一边笑道:“等渡儿的武功比三哥还高,三哥就不敢乱杀人了。”

    我不知道三哥的恶是何时开始滋生的。

    听说他幼年被生下时,相貌丑陋,其母狠心将他遗弃。

    乳母见状,偷偷将他捡了回来。直到父皇出征归来,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

    直到十一二岁,三哥五官才逐渐标致,显出本来的英俊。

    他的残暴是否是从被遗弃时便埋下了种子,不得而知。

    三哥唯独对我是好的,以至于我最亲近的兄长,竟是宫中天性最为恶劣的人。

    我倒不担心他会真的去杀了父皇,只是附近被迫听到这些话的官吏和仆役,不该因为长了耳朵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我忙转移话题道:“三哥都给四哥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话音才落,我的鼻子已凑上红木箱,里面微微倾漏出一股桂花糕等甜点和名贵补药混合的气味,非常怪异。

    这倒也不甚稀奇,当朝官员之间为了含蓄送礼,便用木板将木箱隔为两侧,上层一般放置土特产等轻礼,下层则是金银珠宝、山珍奇货一类厚礼。

    久而久之,有着各式夹层的木箱便已风靡庙堂。

    三哥得意地拍着箱盖,道:“这上面,是父皇专门让御厨做的糕点,倒也无甚稀奇;这下面,可就不简单了,这些都是寡人从塞外带回来的上等药材。老四服用之后,不说百病全无,也可痊愈个七八十了。”

    我回想起那股气味,不禁皱了皱眉头:“七八十?三王爷,您就吹吧!御膳房的糕点染上这味儿,四哥吃了恐怕要先伤个一二十。”

    他的脸,宛如恶鬼:“七王爷,您信不信寡人现在就让你伤个一二十?”

    我脸色骤变,作揖道:“五哥约我喝酒,为弟告辞!”说完拽着卢熹微便往驴上跳,扬长而逃。

    三哥站在原地回了一礼,意味深长地应道:“待七弟凯旋而归,寡人陪你喝个痛快!”

    半炷香不到,毛驴南行五里,终于行至东市。

    这里歌舞伎坊林立,文人墨客、江湖侠少也多聚于此。

    世人皆说东市糜烂,但风流才子们只有在糜烂的夜酒歌舞中,才能找到转瞬即逝的灵感。

    世人皆说东市风流,但风流的诗篇韵事背后,又多少透着世间的辛酸和讽刺。

    这里,不过是俗世的缩影。

    而包含我在内的众人,连这缩影也无法跳出。

    当我身着黑夜星云服踏进烟羽楼时,服上缠绕的银蚺已被辉煌的灯火染成了金红色。

    耀眼的蛇鳞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不少人或许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以为,我会是今夜的焦点,众人片刻的谈资。

    直到他们看见卢长史的脸。

    我一直觉得,卢熹微的发肤,受之父母,也受之晨曦。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刚好从皇宫的鼓楼可以看到日出时的第一道光。

    所以卢相公亲自给儿子取名熹微,字晨光。

    他就像是晨曦本身做成的一样,只不过生之于人,有了人的躯壳和形体。

    晨曦并非寒物,不能将人冻结凝固。

    但烟羽楼里的众人,的确是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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