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欲饮的豪客,锤炼诗句的文人,端茶送酒的小二......还有我面前端雅冷峻的女掌柜,都静止在了原地。

    甚至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奏乐的歌姬,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卢熹微依然平首直立,波澜不惊。

    我也早已见怪不怪。

    我只是感叹,当晨曦纯到极致时,竟和极寒之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也有完全不受影响的人在。

    “怎么停了?继续啊!”

    顶层的上宾座传来一个十分纨绔张狂的声音,在静如止水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众人猛然惊醒,略显凌乱的歌舞乐声重新响起。

    豪客们赶忙咬住酒杯,一饮而尽。

    文人们的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仿佛脑中千呼万唤的诗句终于现形。

    小二则慌忙稳住盘中颤抖的酒杯,继续忙碌。

    女掌柜脸上的失态之色,比起旁人要轻淡许多。

    她双颊飞红,微行揖礼,只说了句“七郎请”,便引我二人上楼,态度冷淡适宜。

    烟羽楼也不愧是名流混迹的京城名楼之一,待客文雅,毫不黏腻。

    我一边上楼,一边笑道:“晨光,你不去问问,他们给你写了什么诗?”

    卢熹微想笑,却没有笑,他怕烟羽楼内的时间再次凝结。

    他用余光打量了我所说的那些文人墨客,摇头叹道:“臣倒愿意请王爷为臣即兴赋诗一首。”

    这倒难住了我。

    成诗,曹丕给了曹植七步。

    现在的我,离顶层也不过数阶。

    但我无疑不会比那些文人墨客差太远。

    这时候,烟羽楼头牌美女莫离上台了。

    “月纱秋落近琉飞,碎花灯影映酒杯。

    若觉落雁沉鱼在,望君入梦尽久归......”

    她一展歌喉如劝酒,让听客如痴如醉,连饮三杯。

    我伴着曲,随性吟道:

    “镜中花歌酒中月,楼满花开楼空谢。

    烛灭灯熄兴未泯,余音仅向柔风借。”

    突觉离题,顿了顿首,又吟道:

    “楼客皆忘红颜衣,君面向月拒潮汐。

    吾当羡煞旁人眼,回眸一笑剪晨曦。”

    吟完,我真的回眸一笑。

    眼帘像一把剪子,张开又闭合,却剪不断他的脸。

    卢熹微没有恭维,也没有指教。

    他的面色依旧平淡,只是嘴角多了一丝欣慰,眼神中多了一丝窃喜。

    卢熹微是我的知己,我却不是他的知己。

    所以我并不知道他欣慰的是什么,窃喜的是什么。

    大概,我以他跟随为荣,并赋拙诗相赞,他为此感到高兴吧。

    倒是女掌柜的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像是在取笑我的拙劣。

    对啊,清晨的初光带给世间的感触,岂能是我只言片语就能恭维殆尽的!

    是本王太肤浅了。

    惭愧之间,我已走上顶层。

    “七弟!快快请坐!”

    刚才那纨绔张狂、打破了静止空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声音是从一个胖子嘴里发出的。

    而这个胖子,便是我的五哥——“貅齿王”神夜云茫。

    五哥身形肥胖,留一口美髯,日日打理,作财主模样。

    他穿一身妃色花间明月服,悠然自得地坐在主位。

    衣上的明月之下,用银丝绣着慵懒而卧的貔貅,神态宛若五哥本人。

    五哥好结交市井江湖的朋友,也好把结交的朋友介绍给我。

    他今日的餐桌上,又多了一些生面孔,个个面目清朗,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谄媚之气。

    餐桌旁边站着一众膘肥体胖的男男女女,皆是貅齿王府的奴仆。

    众人见我,皆作揖行礼,好不恭敬。

    五哥见众人面子做得颇足,点头抚须,好不得意。

    只是,他瞥见卢熹微后,不禁脸色骤变,鼻中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他眉头紧皱,态度轻蔑,道:“卢长史,你来干什么?”

    卢熹微听完,不尬反笑:“五皇子果真不欢迎臣。”

    这一笑,果然让五哥请来的豪客再次凝固。

    甚至五哥也差点凝固了。

    五哥看宾客如此,不禁面有愠色,又“哼”一声,严肃道:“倒不是不欢迎,是怕卢长史见寡人俊美,相形见绌,不忍长坐!”

    卢熹微哈哈大笑,朗声道:“那是自然!五皇子素来有‘美王’称号,又被誉为‘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子’,臣怎么敢逾越呢?

    只不过,臣并不觉得自卑。和‘美王’同桌进膳,岂不是天下第一大美事,何来自卑?”

    他这略带嘲讽一说,倒的确顾及了五哥的颜面,也合了五哥的口味。

    五哥笑道:“卢长史果然气度品味俱佳,请坐!”

    我不知道卢熹微是何时与他结下梁子的。

    我只知道,这全是因为卢长史的脸。

    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子,本就不能和当朝第一美男子同时出现。

    五哥并没有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他认真的以为,他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五哥自誉为“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子”,外人常常附和,称其为“美王”。

    以至于,其对此深信不疑,从而对“当朝第一美男子”卢熹微反感而不屑。

    五哥淡薄财色,但十分好面子,他无法忍受王府中有身材和相貌在他之上的人,无论男女。

    于是现在貅齿王府中的人,从上到下,从男到女,无论曾经多么英俊美丽,个个都吃得膘肥体胖。

    父皇自从几年前去过貅齿王府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敢去拜访过。有旁人问起,他只是连连称:“朕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像貅齿王府这样可怕的地方!”

    我又觉得,父皇让当朝第一美男子做我的长史,是为了时刻提醒我千万不要向五哥学习。

    我坐在左侧的主位,和五哥同用鸳鸯莲瓣纹金碗盛饭。

    行军前有禁酒令,所以我的桌前没有酒,只有茶,上好的茶。

    此茶和宾客酒杯中的葡萄酒同色,盛于水晶九曲长杯中,为这夜晚更添一二分颜色。

    宾客大多是小地方的豪客,当中有不知名门派的掌门人,也有家财万贯的富商,甚至有享誉一方的绿林好汉。

    他们知道我即将远赴西南收复疆土,他们也知道我杯中的是茶。

    但他们依旧用满杯的葡萄酒,敬我满杯的茶。

    宾客众让人印象较为深刻的,是那个什么三峡派的掌门人,唤作林远。他模样半男半女,外号“无手观音”,身材非常瘦小。

    卢熹微借着酒兴问道:“林掌门,你们三峡派还做药材生意?”

    他不禁一愣,皱眉道:“卢长史为何这么问?”

    卢熹微道:“倒也没有凭据。在下幼时南游,曾结识一英雄好汉,他并非医者,却也有济世之怀,有时采到名贵草本,便卖了钱分给穷苦之人,自己则只留下买酒钱,着实让人钦佩。只觉林掌门身上的气息,和他很相像。”

    林远哈哈大笑,作揖道:“在下和卢长史这位朋友可差得远哩!实不相瞒,在下打算在京城开设镖局,届时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富商何传礼一听,皱眉道:“三峡派暗器手法冠绝一方,轻功也甚是麻利,护镖自然不成问题。但京城镖局林立,席位吃紧,林掌门此时入驻,怕是难有赚头!”

    他这一说,林远当即不乐意了:“何掌柜,这你就不懂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争论起经商的道道来。

    二人争论之际,五哥忽然想起一事,朝我耳语道:“林远这小子来的真是时候!盛天镖局、易青镖局、永运镖局勾结匪患,顺势哄抬西北一路镖价,这几日惨被彻查,正好腾出了三家镖局的生意!”

    西北合风寨二当家铁臂熊待二人不再争论,作揖笑道:“诸位不管走镖还是迎亲,若有缘西北而上,遇到合风寨的兄弟,就报俺的名号,保管好酒好肉,通行无阻!五王爷和七王爷若是路过,只管报自己府上大万儿就好!”

    万儿,属于道上的黑话,就是名号的意思。

    五哥颇感有面儿,不禁得意得哈哈大笑。

    我则是点头作揖,连连道谢,心里替这胖子捏了一把汗:五哥啊五哥,堂堂貅齿王居然和山匪盗寇打成一片,也只有你才笑得出来了!

    富商何传礼道:“七王爷这次亲自率军与蛮夷相抗,保我大龙河山,功高劳苦,在下无以言谢!只备了一点薄礼,望王爷分发给边关的将士!”

    他说完便递上一份帖子。

    我打开一看,不禁一惊。

    这是一份盖着数枚大印的清单,单中尽是巨量的铜币、马具、酒水和粮草。

    我大为心动,合上帖子,起身鞠躬道谢道:“何掌柜心系天下,寡人佩服至极,请受寡人一拜!”

    这一躬吓坏了众人。

    “哎哟!七王爷折煞小人了!”何传礼忙行跪礼,“天下安危,人人有责,小人薄礼,不算甚么!”

    五哥见我二人恭维不断,赶忙制止道:“好啦好啦,你们都快坐下!都是自己人,讲究这多作甚!”

    卢熹微静坐宾位,微笑不语。

    林远道:“七王爷,在下也有薄礼相送!”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名曰《河西练兵志》的书,书本崭新,想是重新抄录的。

    他傲然道:“实不相瞒,在下祖上乃前朝名将,在河西一带屡破蛮夷。祖上呕心沥血,将练兵之道详实记录,写成这本《河西练兵志》。

    只因前朝皇帝昏庸,听信奸逆之言,先祖屡遭陷害,最后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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