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阿牛在郊外发现一个奄奄一息、身穿胡服的男子,他身旁还躺着一个中剑而死的、穿着本国平民服饰的人。

    阿牛看那死人后脑浑圆、两颊厚实,与自己见过的突杰尔人竟有几分相似。

    而那穿着西域胡服的人,却像是中原之人。

    他心地纯善,连忙将那胡装汉人背至家中。

    匀儿一家闻讯而来,其父查书配药,设法医治。

    汉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小竹瓶,里面露出一卷草纸。

    匀儿打开一看,尽是写着一些看不懂的隐句。

    父亲告诉她,这是假扮成胡人的龙国密探,草纸上写的是要紧的情报,得尽快让病人醒过来,早日将情报送到军营去。

    于是为了行医方便,阿牛便将那汉人背至匀儿家,单独设房照看。

    幸而病人之伤并不算严重,他昏迷了两天,便悠悠转醒。

    他说,自己负责在关外刺探敌情,却不幸暴露,在关内险被突杰尔探子暗杀。

    其边打边逃,独自与敌探奋力搏杀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不远处的郊外杀死了最后一名敌探,但也粮干马亡人尽惫,昏死过去。

    周郎中将阿牛怎样发现他的情节告知。

    这军官好不感激,也不顾自己行动不便,匆匆起身向郎中拜谢。

    他匆匆借了一匹马,问明了阿牛住址,便打算前去拜谢,然后取道官路,直走军营。

    出门时,见到了照看自己两日的周匀儿。

    见她虽在荒陲,却肤如凝脂,面若桃梨,不禁看得痴了。

    郎中介绍道:“这是我闺女匀儿,与那阿牛将结为连理。”

    军官惊醒,作揖笑道:“原来是阿牛恩公的未婚妻,在下失敬!”

    匀儿对这死里逃生的营中好汉也十分敬佩,温婉地道:“军爷快去吧,莫耽搁了时辰。”

    那军官一听匀儿的嗓音,更是如痴如醉。

    他强自镇定,作揖道:“在下告辞!”便纵马而去。

    一切的祸端,皆是起于这片刻相对。

    原本,皇帝带着太子和七皇子亲征北部,而二皇子、三皇子分别统兵西北战区的南、北二角。

    这导致突杰尔人在皇族亲临之地兵败如山倒,在其余战区则依旧叱咤风云。

    不知是否因为从周匀儿家经过的这一纸情报的关系,过了数日,突杰尔铁骑开始全面溃败。

    匀儿的婚期也很快选定下来。

    其父早年风光,后来家道中落,反而看不惯大操大办,坚决从简。

    这倒省了阿牛家不少事,两人依照规矩,结婚前三日各自在家,避不相见。

    婚前那日夜晚,匀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蹄声在门前停下。

    她听见有人扣门,然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恩公,在下前来还马!”

    周郎中打开房门,道:“军爷,原来是你,快请进!”

    这正是那日被救的军官。

    两人寒暄一会儿,军官道:“恩公,匀儿可在?那日在下昏迷不醒,劳烦匀儿照看,今日必当面言谢!”

    周郎中叹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草民家道中落,沦落乡野,无法为国尽力。军爷为这边陲百姓舍生忘死,草民才是无以言谢!

    只是匀儿与阿牛婚期将至,三日不便与外人相见。草民自当将军爷心意转告匀儿,还请军爷赎罪。”

    那军官一听婚期未至,便笑道:“恩公何罪之有!只是边关即将告捷,在下近来并无要紧公事,妄想留下见证阿牛恩公与令爱的婚事,不知是否合适?”

    周郎中听他想做宾客,既高兴又羞涩。

    高兴的是多交了一个受过恩情的朋友,羞涩的是婚事从简,并无场面。

    他见军官也甚豪爽,索性将实情告知。

    军官道:“连理之宴,不管繁简,都是宴!只求新人白头偕老,何来高低之分!”

    周郎中现在只有高兴了。

    他知那军官身份多有不方便之处,故而没有询问姓名,只道:“那请军爷稍待。”便起身回房。

    待他工工整整写好一副请帖,走出房门时,那军官却不见了。

    忽听匀儿闺房传来一声柔弱的呵斥:“军爷,请自重!”

    周郎中大惊,忽然想起那军官的种种表现,赶忙跑去。

    原来,军官自从苏醒那日与匀儿照面后,便日思夜想、念念不忘,早把军纪抛到九霄云外。

    他趁战局回转、重被派往关外之机,取道小径,直达周郎中住处,只为再见匀儿一面。

    不想,去到阿牛住所,得知两人还未结婚,不便见人。

    于是,只好故作不知,伺机溜入匀儿闺房。

    原本,他真的想只见一面就好。

    做军情探子的,首先要学会压抑感情。可感情越是压抑,就越是强烈,一旦找到一个创口,就会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来。

    匀儿就是那道创口。

    光是见到匀儿的面,听到匀儿的呼吸声,就足以让他言行失控,无法自拔,以致轻薄。

    再说阿牛,自军官来访以后,提及未婚妻,甚是思念,便偷偷从卧房溜了出去,赶往匀儿家。

    才到院外,便撞到了悄悄逃出来的周夫人。

    周夫人泪怒交集,撞到阿牛,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捏着他的胳膊道:“出......出事了!”

    阿牛心中一凛,不敢耽搁,朝袁家屋内飞奔而去。

    冲到匀儿闺房门前,只见家丁横尸在地,岳父头破血流瘫坐在门前,连叫:“军爷,使不得啊!军爷!”

    里面传出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军爷我舍生忘死,只为保边陲百姓,大龙江山!今日向无为小民索求慰藉,不该受到招待否!”

    匀儿竟不再反抗,也不再出声。

    阿牛全身发抖,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那间如同十八层地狱的闺房,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也不想踏进去的。

    但他得踏进去。

    所以他的腹上插着钢刀,他的嗓中灌满了血。

    但他还是紧紧抱着那军官,气若游丝,也在朝衣衫不整的匀儿喊着:“匀儿妹子,快走!”

    匀儿也真的逃了出去。

    她一走,那军官也清醒了。

    他恐惧、绝望、羞愧、内疚,但他是清醒的。

    于是他扯开阿牛冰冷的身体,杀了周郎中,又策马北上,杀了阿牛全家。

    当他变得更加清醒,妄图追赶匀儿时,她早已不知去向。

    同一个晚上,当地发生了两起命案。两户人家意外失火,住民全部葬身火海。

    那军官也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到关外执行任务。

    “葬身火海”的也非全部住民,少了两人——

    周夫人遭此变故,惊惧交加,昏倒在去往阿牛家的路上,滚下山坡,竟躲过一劫。

    后来周夫人将此事告知乡里,引起众人愤怒,有人便在周夫人的邀约下上京告状。

    去的人,竟再也没有回来过。没去的人,也没再记起这件事过。

    家化为废墟、熟悉的人们也化为废墟的那一夜,匀儿才十六岁。

    她想死,却不能死。

    她后来改名叫莫离,“劝君莫离”的“莫离”。

    她渐渐深谙人情世故,知晓报仇之事涉及军中要人之丑闻,不仅无望,还会招来杀生之祸。

    而她现在不想死了,却又装作生不如死。

    “世知名流醉名楼,不晓情眸为情柔。

    若使昔夜牛郎在,红洗妆卸睡明绸......”

    莫离婉婉哼起凄美悲绝的小调来。

    我静静听着,仿佛也卷进了她六年前的绝望之中。

    天下商女,大都有类似的故事。

    我端详起她的脸,她的脸上已看不见任何恨。

    既没有对突杰尔蛮夷的恨,也没有对本朝官兵的恨。

    我只能看清她空洞的双眼,和让人熟悉的眼神。

    那种眼神在烟羽楼很常见,甚至在世间也很常见。

    对,是轻蔑。

    莫离看听客的眼神,大多是轻蔑的。

    而听客看她的眼神,也大多是轻蔑的。

    她轻蔑于他们的糜烂和空洞,他们轻蔑于她只是个商女。

    不同的是,听客们不会轻视自己。

    而莫离,把对自己的轻视归咎于世间的糜烂,日复一日。

    天下商女皆是如此。

    我看不清她被脂粉堆叠起来的面貌,所以我不知道她的长相。

    所以,她在我眼里,算不得什么美女。

    不过,是一个风尘怨妇罢了。

    我登时兴味索然,长叹一声,起身便走。

    “七郎。”

    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等她说话。

    她道:“纵然无法共度良宵,还请七郎赋诗相赠。两者同价。”

    喔,得不到我的人,却要我的诗。

    但她不是卢熹微,没有被本王恭维的资格。

    我寻了纸墨笔砚,带笑而书:

    “面如新乳唇蔷薇,作娇容减岁。

    市井临行画醒眉,不知才深寐。

    肤似白桃着春水,未销魂显醉。

    总有千般呈妖媚,会与谁相配?”

    寥寥数字,尽是“恭维”。

    我匆匆离去,脑中一时无法忘怀莫离的声音。

    原来,谄媚之客中最为高明的,会打着大义之名,送不可拒之礼。

    而风尘女子中最为高明的,会让你觉得,她对你有感情。

    但我显然没有被她的故事打动,也没有感受到她的感情。

    我只是觉得,人有三急,不去不行。

    所以方才出门之时,我轻轻推开了她的玉手,只问了一句——

    “请问茅厕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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