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今日之事,父皇是知道的。夏侯宣手里的喻令,也是父皇亲自下的。

    我没有跪拜,只是看着他高大威猛的背影,淡淡道:“儿臣的胆子,莫不是父皇给的?”

    父皇只是发出一声疑问:“哦?”

    我轻笑道:“皇城中禁卫重重,严密无缝。倘在平日,儿臣若想夜入皇城,如今日这般站在父皇背后,自是比登天还难。”

    他背手望月,沉声问道:“那你为何今日便能站在这里?”

    我答道:“只因父皇一手安排!”

    父皇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我的脸,不知是怒是喜。

    他龙须虎目,面上如有紫气,配上一身金鳞向阳袍,威严无比。

    即便父皇微服私访,也依然无法遮掩住那股帝王之气。

    于是,我眼中流出委屈之泪,跪了下去,伏身待命。

    父皇没有请我起来,只是厉声道:“渡儿,你可知,你与卢熹微今天若在大理寺说错一句话,明日天一亮,便会身首异处!”

    我愤愤道:“只可惜父皇圣明,儿臣清白,且明日天还未亮。不过,儿臣究竟犯了何事,还恳请父皇明示!”

    紧贴地面的视野中,他的双脚在原地来回踱步,似是沉思,又带焦虑。

    正当我欲再次发问时,父皇忽然厉声问道:“你真不知!”

    我也抬起头,朗声道:“儿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父皇一对龙睛瞪视:“何为其一?”

    我丝毫不惧:“有奸邪之辈陷害于儿臣,若日后能查明真相,儿臣定让其血溅三尺!”

    此话既出,即使幕后指使是父皇,也覆水难收了。

    作为皇帝的父亲,终究是了解每个儿子的。

    父皇没有责怪我的暴躁,反而叹了口气,将我扶了起来。

    我看到他眼里有泪,悲愤交集,悲痛之悲,愤恨之愤。

    我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泪。

    父皇沉默片刻,脸上诸色变幻,显是不愿提及此事。

    他从石桌上拿起一张生宣,递给了我,道:“这可是你写的?”

    我定睛一看,纸上笔迹虽是父皇临摹的,但写下的句子确是出自我手——

    生宣上赫然写着:“东窗何闻西朝事?怜洗锋芒渡万家。”

    我道:“不错,是儿臣所写。本体盖有蚺鳞王府印,由四枚纹银压于后院石桌上。”

    父皇冷冷地道:“石桌连同银、纸,作为证物,已一并交予大理寺。”

    我不禁仰天大笑:“信手写的东西也能作为证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没有喝止我,只是再次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声:“无忌、流怜、余真、尤远、云茫、离煽、唯渡——忌怜真远茫煽渡,这是你们七兄弟的名。忌妇人之怜悯,行真命之远途,渡茫然与虚妄。”

    说完,他干笑几声,像是在嘲笑世间,也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又吟道:“东窗何闻西朝事?怜洗锋芒渡万家——

    你乃皇子,居于城东,一心寻世外桃源,隐做闲云野鹤。

    你乃将领,早些年随父、兄出征,年纪很轻便眼观生灵涂炭、手染蛮夷之血。

    你生性良善,诚心祈祷世间君王皆有怜悯之心,不再兵戎相见,让世人皆能安度此生,不受战乱之苦。

    虽是天真妄想,却也心系天下苍生,尽显皇子该有之仁善,朕甚感欣慰。”

    父亲的赞美,着实难得。但父亲的理解,却更加难得。

    我虽生于帝王之家,但此时此刻,却也有了平民的幸福。

    于是我眼角渗出了泪。

    不料父皇脸色突变,厉声道:“但也许有另一番解读!”

    他声如龙咆,震人心魄:“身在东宫、辅助皇帝处理政事的太子,德行不足,何以去管西边皇城内的朝堂之事?索性捂上耳朵,辞了太子之位,躲在东宫少听、少管闲事罢了!

    二皇子神夜流怜战功显赫、位高权重,干脆把自己的兄弟都杀了,然后把沾上血污的锋刃清洗干净,登上皇位!

    独留你神夜唯渡,封王于万户之州,入则权倾朝野,出则闲云野鹤,好不得意自在!”

    我越听越惊,遂拜倒在地:“谢父皇提醒!”

    过了片刻,父皇才扶我起来。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宛如片刻间老了十岁。

    他又转过身去,看着这象征团圆之月,终于沙哑着声音道:“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

    我听他语气,心知事态严重,赶忙应道:“请父皇明示!”

    父皇颤声道:“你刚出六王宅,獬目王府内便有刺客来袭,所幸煽儿身法卓绝,避开周身要害,否则四处刀伤,刀刀要命!”

    父皇所说的“煽儿”,便是我的六哥——“獬目王”神夜离煽。

    我顿感惊心:竟有人敢刺杀天蛾卫总指挥使!

    父皇不安道:“刺客预先便藏于屋内,趁煽儿更衣之时突下杀手,不料失手被擒,便咬破口内毒囊,当场自尽而亡,其身份和幕后主使竟完全无从查证!”

    我心下暗道:这刺客武功之高,着实令人惊骇!竟能在六哥身旁隐匿得悄无声息,还接连刺中四刀!

    六哥无性命之忧,倒也无妨。不过,这件事究竟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一头雾水之际,父皇终于幽幽道出,那迄今为止最令我恐惧、悲愤、痛苦、发指的噩耗:“远儿和茫儿......死了。”

    死了!死了!四哥和五哥,皆是我今日才见,怎到父皇口中就死了!

    我万分惊愕之间,天蛾卫东指挥使夏侯宣已人在近前。

    父皇命他叙述所发生之事——

    今日,三皇子神夜余真向父皇请示后,携御膳房糕点和关外名药,前去虬须王府拜会四皇子神夜尤远。

    二人在屋内洽谈,直至申末酉初,四皇子送三皇子出府,而后回到内屋。

    酉时三刻,虬须王府的晚膳已就绪多时,怎奈王爷迟迟不出,呼而不应。

    王府长史大感不祥,随即带府中侍卫破门而入,只见一具尸体伏于东窗之下,双耳被残忍割去,不知所踪。

    天蛾卫接手后立刻封锁现场,将许多案发现场的物品押运至大理寺,包括那装着糕点和药材的红木箱,但尚未发现可疑之物。

    而在七皇子和卢长史离开烟羽楼后不久,烟羽楼顶座设宴的主人和奴仆、宾客,皆被发现呈醉酒状,离奇死于酒桌旁,身上没有任何创伤。

    其中一具,呈五体投地拜伏状,拜向西方。

    夏侯宣口中之事,宛若晴天霹雳,将帝王之家留给我的最后一丝温暖,击得烟消云散。

    我颤声问道:“这两具遗体是......”

    父皇沉默了,夏侯宣也沉默了,花园里静得可怕。

    过了片刻,父皇才道:“是远儿和茫儿。”

    我宁可他不要说出来。

    我瞪大双眼,不禁失声道:“当真是四哥和五哥?”

    他不说话。

    沉默有时是金,有时却是一把重锤。

    那把重锤此时正凶猛地砸在我的胸口,痛彻心扉,却又无地哭号。

    四哥的胡子,是在十七岁那年蓄起来的。

    那时我方十一,和往常一样,喜欢揪着他的八字胡问这问那。

    四哥自小体弱多病,常常咳嗽不止。

    有一次我突然问他:“四哥,我们会死吗?”

    他狠狠地捏了我的鼻子一下,欲训斥我的不吉之言,但又不知为何,改为浅浅一笑,摸着我的头道:“帝王将相,寻常百姓,孰能不死?生亦是福,死亦是缘,何必深究介怀?”

    话毕,不禁顽疾发作,连咳数声。

    五哥拍着自己波罗球一样的肚皮,笑道:“四哥以为自己会死,可我不会!”

    我和四哥诧异道:“何以不会?”

    五哥悠然自得地笑道:“人都是瘦死的。年龄越长,身形越消瘦,可见人之寿命,消耗的是身形!

    四哥,七弟,待我大龙神兵逐了蛮夷,天下歌舞升平,我们三兄弟一同走遍天涯海角、吃遍山珍海味。待你们身形暴涨,变得如我一般俊美,便与死无缘了!”

    听完五哥此言,我和六哥离煽一齐捧腹大笑起来,仅四哥摇头叹气,连“哼”数声。

    总角时光,似水而逝。人亦会似水而逝,去不复返。

    只是,这样的离别,始料未及。

    我朱泪纵横,悲痛上涌,引出一口鲜血,喷在父皇胸口的龙首之上。

    世间高手如云,可最可怕、最凶恶的对手,竟是亲人消逝的噩耗。

    我被这最可怕、最凶恶的对手所击倒,迎面撞在冰冷的卵石地上,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蚺鳞王府被人监视,七弟是心知肚明的吧!”

    “七弟为何明知如此,还赋此不详之诗展示于后院,咒兄长于死地!”

    “七弟,你......”

    四哥与五哥狰狞的血脸,紧紧贴在我的面上。

    他们口中的言语,不知所谓。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快天明。皇城中报时的鼓声已阵阵响起。

    繁华西市的店门此时该陆续打开。

    我从未去过西市,那里一定很热闹吧。

    至少,比死寂的宫中花园更热闹。

    眼前冰冷的石椅,已被父皇的龙体焐得微热。

    他径自坐在石椅之上,注视着自己昏死过去的小儿子,竟似又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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