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知晓我的体质还算强健,所以我身边没有御医。

    所以我依旧伏在冰冷的卵石地上,背后月明星稀。

    夏侯宣继续说道:“在七王爷收受的礼物之中,有一枚小盒。盒中装的,是......”

    “是两只耳朵。”我替他说道,“耳背上分别写有‘好自’、‘为之’各二字,极似寡人字迹。”

    夏侯宣道:“虬须王府中有人证实,七王爷曾和四王爷发生过争吵。”

    我不言。

    他又道:“蛟呼王死前,在地上写下血字‘十’,形状十分像‘七’。那装关外名药的箱子,内有夹层,夹层一侧有很细小的孔洞。”

    我道:“有人故意想害我。”

    他提醒道:“留给王爷自证的时间不多了。”话才刚毕,人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站起身来,待父皇说话。

    他不言。

    我借机追问起一件心中疑惑多年之事——

    当年父皇举兵准备夺回旧都前,大哥无忌的旧部——昕州都督袁立晟忽然毫无征兆扬言造反。

    那时,父皇和二哥流怜、三哥余真带兵北上,父皇屯兵旧都南部,而二哥攻打旧都北部,三哥围守旧都东部。

    其余皇子留守位于南部的新都。

    昕州刚好夹在新、旧二都之间,袁立晟要造反的消息北上却未南下,作为太子的大哥听闻袁立晟要出兵讨伐蛮夷,便派人运送大量军备支援昕州。

    不料运送军备之人半路向父皇告了状,说造反一事可能是大哥在背后支持,是大哥想趁乱弑君上位。

    父皇将此事告知二哥,二哥却一反常态,没有请将,反而按兵不动。

    直到夺回旧都之后,二哥才以“胆大妄言、挑衅皇权”为名,处死袁立晟,并且抄了他的家,而非“造反”。

    这袁都督早已将家中老小迁至他处安置,父皇也没再多作追究。

    昕州造反一案,随即成了一桩迷案。

    后来听闻,这迷案期间曾发生一事,便是父皇向二哥承诺,如若二哥能一手夺回旧都,便改立他为太子。

    只不过,父皇事后对这空头之约绝口不提。

    我沉声问道:“确有其事?”

    他不说话。

    不答,我便再问——

    宫中皆知,皇帝对年轻貌美的常婕妤、计德妃最为宠爱。

    “婕妤”是宫中嫔妃的职称,地位仅次于皇后。自大哥的生母素庄皇后去世后,父皇便未再立后,于是常婕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而“德妃”是计氏的封号。

    常婕妤为其兄长求官,被二哥以“官位是留给贤才的”正当之由拒绝,因而怀恨在心,时常对二哥颇有微词。

    她又为父亲常国舅求土地,而土地恰巧被二哥分发给朝廷功臣,父皇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件事,便将土地赐予常国舅,引发了一串风波。

    常婕妤怒向父皇告状,不免添油加醋、言过其实,父皇大怒,不加明察,便用“皇帝的敕命难道还比不上皇子的敕命”严厉责备二哥。

    我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礼数,一通直言快语,迫得父皇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确有其事?”

    不答,我便再问——

    计德妃之父计国舅,平日骄纵跋扈之盛,连我都自叹不如,此乃宫内皆知。

    蛟呼王府的属官骑马路过计国舅府门,竟被乱棍重伤。

    国舅爷道:“孰人大胆,敢过国舅府不下马!”而后恶人先告状,说二哥的属官欺侮国舅府的家臣。

    皇帝为博佳人一笑,责骂二哥“欺人太甚,竟欺到父亲的嫔妃家中”,对计国舅的骄纵跋扈置若罔闻。

    “确有其事?”

    父皇铁青的脸上渗出粒粒汗水,凸起阵阵青筋。

    不答,我便再问——

    每逢宫中宴会,二哥面对诸位嫔妃,便想起母妃早逝,不禁叹息流泪,这本来是人之常情。

    但常婕妤和计德妃居然以此为由,带领诸嫔妃向皇帝陈情,说二皇子乃是憎恨她们,若父皇作古,必将她们杀得一个不留。

    她们又说,太子仁厚,若是父皇日后将她们托付给太子照顾,便能幸免于难。

    大哥无忌温文尔雅,常讨嫔妃欢喜,而二哥神夜流怜不屑为之。

    于是,后宫多夸赞大哥而排斥二哥,父皇渐渐听信拙妇之言,疏离二哥。

    我毫不收敛,咄咄逼人道:“确有其事?”

    父皇双目涌火,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宛若怒龙低吟。

    我冷笑道:“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和儿臣,均与大哥亲近,而常婕妤、计德妃乃至诸嫔妃也是如此。

    父皇正愁在二哥面前没有放弃改立太子的理由,这诸多琐事,加上两位皇子之薨,便给了父皇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话中尖锋,直指父皇。

    正当我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斩断了我的语线。

    我看到满地的石,冲天的气,和散落的血。

    石,是石桌爆裂成的碎石。

    气,是父皇面部充盈的青气。

    血,是他拍碎石桌的掌心流出的血。

    那金鳞向阳袍上的威严神兽,已不再是龙。

    父皇才是龙,一条有血有肉、歇斯底里的龙。

    这条龙向我咆哮着,怒吼道:“神夜唯渡,你竟敢胡言乱语!很好,很好!”

    他一连两个“很好”,竟“夸”得我暗暗心惊,闭口不言。

    他厉声道:“渡儿,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知道打探宫中之事!还敢讽刺朕是杀害亲生儿子的凶手!很好,很好!”

    又是两个“很好”,现在有四个了。

    也许我真的很好。

    所以我得说话。

    我不顾君威,歇斯底里地宣泄起日积月累的怨气:“若不是父皇信口开河、乱下许诺,日后又听信小人之言,无端责备、疏离,何至今日兄弟相残、天人永隔!”

    话未说完,只见他瘫坐于地,怒极而泣,悲极而号:“渡儿,你没说错!归根结底,朕才是凶手啊!”

    我吓了一跳,却不敢去搀扶。

    是我错怪他了。

    父皇是天子,也终究还是个父亲。

    我不想见他如此模样,便作了一揖,道:“儿臣要回牢房了。”

    正当转身,却听父皇道:“太子阵营与嫔妃勾结,排斥怜儿,朕岂有不知!

    不过,怜儿因朕之过,愤愤不平,以至权欲攻心,竟痛下毒手,想一举剪除三名亲近太子的兄弟,并陷害立场不明、和太子关系甚好的渡儿你!

    他仗着蛟呼王府权倾朝野、兵力强盛,以为朕不敢拿他怎样。事已至此,朕也无法饶过他了!”

    当我回过头时,父皇已紫气重升,威严地立在原地,脸上竟看不出一丝悲愤过的痕迹。

    他是父亲,但也终究是个皇帝。

    我半跪作揖道:“蛟呼王府人才济济,自下而上,皆是国之栋梁。迷案之事,还望父皇明察。”

    他冷笑道:“借诗作咒,谋害皇子——这罪名未必不能加在蛟呼王府的幕僚小人身上!”

    那笑,像是在讽刺我的天真。

    我身旁忽然多了一名天蛾卫,那卫士低声道:“七王爷,在下送你回大理寺。”

    我认得他的声音——西指挥使罗世深。

    他手中多了一枚令牌,一枚能在皇城通行无阻的令牌。

    他手中多了一件黑斗篷,一件能遮住我全身的黑斗篷。

    我瞪着父皇,劝谏道:“虽有内忧,更有外患!外患未除,父皇三思!”

    他不说话。

    所以,对于我而言,能对这皇城中的污渍避而不见的清净之地,只有一个。

    那就是牢房。

    于是我回到了牢房,辗转反侧,时而痛哭流涕,时而纵声大笑。

    卢熹微是懂我的,他沉默不语,为我包扎着右手。

    可惜,晨曦留在纱布上的余温,也化不开这冷煞人心的寒秋。

    我却不懂他,不懂他时而陷入沉思、时而恍然大悟的表情之下,究竟藏着什么答案。

    但我没有问。因为外面的一切,和我无关。

    郎朗晴空,万里无云。

    无云的天是无趣的,就像大理寺的审判结果一样无趣。

    午膳过后,卢熹微见我心情有所平复,索性开始找起话来:“大理寺还是不予放人。”

    我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应道:“寡人知道。”

    他再道:“他们说,王爷的主犯嫌疑已去,但证物上的诗句和字迹,加重了王爷的共犯嫌疑。”

    我闭眼应道:“寡人知道。”

    他又道:“大理寺可能已经找到更具主犯嫌疑之人。”

    我猛然睁开双眼:“哦?”

    他刚要答话,诏狱入口的铁门“哗”地一声被打开了。

    只听三人脚步沉稳,一前两后朝牢房走来。

    不过片刻,见夏侯宣和田鸿冥两指挥使押进一个穿着黑斗篷之人。

    此人手脚皆被铁链所缚,却步履轻健沉稳,隐隐显出王上之气。

    我暗暗抱怨:大理寺还真是吝啬!偌大诏狱,偌多牢房,偏硬要凑满三个床位,让本王与重犯共挤一室!

    抱怨间,一个念头忽然闪过,竟让我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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