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骁龙在原地踱步片刻,便带了两名手下,亲自押我南行。

    当钻进那件黑色的斗篷时,我才发现身处黑暗的自己,与他的对比是多么强烈。

    我道:“杨指挥使这样的人,怎么会待在天蛾卫?”

    他沉默片刻,用那略带烟嗓的声音说道:“不愿直面阴暗,又不愿逃避职责,北边无疑是个好去处。”

    那声音中蕴藏着“知晓自己还活着”的兴奋感,也蕴藏着希望。

    皇城北的确是个好地方,紧靠嫔妃居住的宫城,浅于斗争,浅于世故。

    又或者,介于两者的夹缝间。

    杨骁龙每天打足了精神,与属下轮流巡视于皇城的北域,偶尔刺探嫔妃与百官勾结的情报。

    那些事从不由他亲自来做的,他只负责禀告皇帝,然后派人将疑犯押往大理寺。

    若换做别人,也许对打探宫中之事乐此不疲,私下里发出八卦之笑。

    但他们是天蛾卫。

    我不愿让这话题陷入沉寂,于是接口道:“恕寡人直言,杨指挥使不是做天蛾卫的料。”

    杨骁龙也未感不悦,只问道:“那是为何?”

    我道:“寡人听父皇说过,杨指挥使乃忠直仁义、温厚纯良之人。寡人还听父皇说过,天蛾卫的最佳人选乃是至忠之人。所以杨指挥使不够格。”

    他更加诧异:“何以不够格?”

    我道:“杨指挥使的‘忠直仁义、温厚纯良’,恐怕比‘至忠’多了好几个字。否则,也不会私下郁郁寡欢,吸食‘留雾除霾香’以消愁了。”

    留雾除霾香乃是一种劣质的有毒之香,民间多见,皇家少见。

    此香在炉中点燃,毒性渐渐消散于空气,留下无毒之香,有醒脑提神的功效。

    但若放在形状特殊的香炉中点燃,一端通风,一端供人近处吸食烟雾,毒性消散之前便随烟雾入体,可让人一时间烦恼暂消,至乐观豁达之境界。

    此香久吸成瘾。每当香瘾发作,人便比之前更加郁郁寡欢,甚至妄图自尽,只得靠再次吸食压制瘾疾,如此反复。

    杨骁龙作揖道:“王爷好本事,竟能闻出在下身上的俗气。实不相瞒,在下有时的确郁郁寡欢。”

    他说话时的神态与口气,也与“郁郁寡欢”四字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一个轻轻松松赚了百两黄金的豪商笑着告诉你他很忧愁一样。

    本王敢用百两黄金打赌,杨指挥使乐观美好的态度,并非来源于香烟。

    他就是那种举世罕见的,心中没有阴影的人。

    我淡笑道:“待京城诸事完结,寡人便云游天下,寻觅桃源。杨指挥使同去么?”

    杨骁龙也露出了阔鼻下的两排皓齿,爽朗地笑道:“如果真到那时,在下当随王爷云游天下,行侠仗义。”

    一个寻觅桃源,一个行侠仗义。

    一个为了自己,一个为了别人。

    我不敢立判高下,只是钦佩作揖道:“骁龙兄,有缘再会。”

    礼数之简略,像极了市井江湖。

    他也看到了身前不远处那个呼呼大睡的同僚,便朝我回了一礼:“王爷保重!”

    话毕,各自离开。

    我摇醒田鸿冥,他怪哼两声,把我送出皇城。

    待我回到蚺鳞王府,跃上屋顶,夏侯宣早已坐在屋脊之上等我了。

    我也坐了下来,不满道:“夏指挥使没受伤?”

    他只是抿唇一笑,指了指自己被布块和草药塞住的鼻孔:“事出紧急,忘了换纸,还请王爷见谅。”

    鼻血!流鼻血!

    我眉头“嗖”地一下便皱了起来:“原来那信上是鼻衄之血!你这厮故意惊吓本王?”

    夏侯宣不敢再笑,正色道:“王爷息怒!那十六字句句是实,请由在下分说!”

    原来,他潜入内务省的万簿阁时,恰好瞥见阁门外锁被开,阁内有一丝烛光,里面竟然有人。

    那人耳力也十分了得。夏侯宣才见光亮,烛火便怦然熄灭。

    夏侯宣也是一惊:自己的轻功出神入化,怎如此轻易就被人察觉!

    心念一动,便冲入阁中,反锁房门。

    那窃贼显然认识夏侯宣,更知夏指挥使一套“落雨流星爪”名动京城,故不敢交手。

    他见夏侯宣一对三爪刃拳已戴在手上,便在阁中书架间来回穿梭闪避,时而破绽百出,时而宛若鬼魅神行,实在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身法。

    夏侯宣追逐之中知那窃贼轻功甚高,只得费尽心思找一破绽,骤然出爪,使一招“双星相引”,两爪迂回相击,方位十分刁钻。

    但那贼厮身法卓绝,竟似蚊虫一般,轻易借爪风跃开!

    窃贼轻功虽高,但夏侯宣也不是庸手,在这狭窄之间,二人轻功均难以施展,有时竟不分上下。

    这一来,窃贼便不敢轻易开门越窗,因为根本没有空当让其解锁开窗。

    再说田鸿冥,田指挥使收到夏侯宣的信鸽后,借着巡视的空当,潜伏于万簿阁外。

    他一听阁内动静,便知夏侯宣的对手是一个行路无声的轻功高手。

    田鸿冥不愿惊动太明宫中的东城禁卫,只伸手轻推阁门。

    不料那门已被反锁,但推门的动静却被夏侯宣和窃贼同时听到。

    夏侯宣知是同僚相助,一步跃到门前,右手设防,左手去解那铁锁。

    阁门微开,正待田鸿冥闪身进房,那窃贼竟骤然发难!

    那厮一个鱼跃,飞至田、夏二人头顶的门缝,身法当真如疾风闪电!

    眼看窃贼双掌当头打到,田、夏二人连忙委身,掌爪齐出,欲把窃贼格杀于门缝之间。

    不料那贼收掌极快,凌厉的掌风和爪风仅从颈边擦过,待田鸿冥出手,那厮早已跃至门外,遁走得无影无踪。

    夏侯宣看着地上窃贼遗留的血迹,暗暗咬牙切齿:竟一时疏忽,让这厮跑了!

    田鸿冥则面色平淡,递了一本清单簿给他,此簿封面用开国时用的前朝字体大大写着“封禁物库明细”,正是此行要找之物。

    夏侯宣把此簿递给了我。

    我接过赞道:“田指挥使好手法!”

    夏侯宣不以为然:“手法虽好,可偷来的是无用之物。”

    我看着被撕走之页残余的纸片,叹了口气:“不错,有关凶器的线索,现在想必已被销毁。”

    夏侯宣突然正色道:“王爷今夜所谋划之事,并非查明凶器。”

    被看穿的我,不禁傻笑起来:“哦?”

    他淡淡道:“王爷对于凶器,想必只是好奇为何物吧?”

    我无可否认,只得道:“不错!”

    的确,凶器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夏侯宣站起身,在我身后踱步:“王爷的目的大致有二——其一,试探当今的天蛾卫,到底对何人尽忠;其二,让与凶器有关之人露出马脚。”

    我淡笑道:“其一寡人已经知道了。”

    他停下脚步:“王爷知道?”

    我“嗯”了一声,应道:“不止寡人知道,全天下都知道。天蛾卫的职责不就本来如此么?”

    “王爷为何相信在下?”

    “寡人为何不信?”

    “其二呢?”

    “寡人也知道了。”

    夏侯宣脚下的琉璃瓦微微响动:“王爷知道?”

    他面颊上渗出的冷汗,随着夜风吹到了我的后颈上。

    我反问道:“夏指挥使和田指挥使可曾伤了窃贼?”

    他答道:“窃贼的轻功,虽然和总指挥使不是同一路数,但若论高下,也不遑多让!在下与田兄无法触及分毫,又谈何伤到他!”

    “既未能伤了窃贼,窃贼身上怎会流血?”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有伤,被我们纠缠时又频繁发功,催动了鲜血外渗。”

    “窃贼轻功时而纯熟,时而拙劣,且不愿轻易与夏指挥使过招,却是为何?”

    “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伤情拖累,使武功有所不济;其二是此人有意隐藏武功路数。”

    我又问道:“二位指挥使为了协助寡人,隐瞒自己下属,悄然潜入万簿阁,不愿惊动禁卫,却是为何?”

    他答道:“我二人身在宫中,若是惊动禁卫,恐怕麻烦很大。“

    我笑道:“以窃贼之轻功,撞开窗户而逃,并摆脱宫中禁卫,径出城去,并非难事。但那厮却束手束脚,不敢引发动静,却是为何?”

    他答道:“和我们一样,也是怕惊动宫内,麻烦很大。”

    我双眼微闭,目光似刃:“轻功足以冠绝天下、有意隐藏武功路数、身负锐器之伤、和二位指挥使一样身在宫内、害怕麻烦很大的,乃是何人?”

    夏侯宣脸色铁青,全身发颤,不敢答话。

    我也不敢再问。

    何止是不敢再问,简直是对此避恐不及!

    夏侯宣作了一揖,纵身一跃,便隐匿于夜色之中,独留我在屋顶惊恐忐忑,动弹不得。

    身旁忽然多了一股香气,一股拨开云雾的晨曦之香。

    卢熹微坐在我身旁,用那静人心魂的声音缓缓道:“夏指挥使是去告知陛下了吧。”

    我叹了口气,咬牙道:“父皇早就知道了。”

    他轻声问道:“陛下知道?”

    我蹙眉道:“父皇从看见黑针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卢熹微不解:“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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