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父皇年少时去过万簿阁,也进过昔尘洞。”

    卢熹微问道:“还有谁去过?”

    我颤声道:“寡人!”

    他又问道:“不是今夜?”

    我道:“寡人年幼时曾因好奇,让六哥偷偷带我去过。但离开时,不幸被天蛾卫抓住,遭到父皇一顿训斥。”

    卢熹微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六皇子?”

    我站起身,一边说着,一边跃下屋顶:“是时候去探访一下六哥了。”

    彻夜难眠。

    次日清晨,在太明宫南门,负责传达圣意的宦官当着百官之面,宣读父皇圣喻:

    “太子神夜无忌、蛟呼王神夜流怜、蚺鳞王神夜唯渡,三人恃宠而骄,公然挑衅法度,擅杀朝廷大臣!

    鉴于前左相赵德才贪赃枉法、通敌叛国,对太子、蛟呼王、蚺鳞王三人之过,不予深究。限三人一月之内不得上朝,早朝期间至大理寺服镜刑,望认真反省!”

    镜刑,如其字义,便是面镜思过之刑。

    对平民而言,这乃是本朝最轻刑罚之一。对于达官显贵,却是重刑加身、奇耻大辱。

    曾有一些直言不讳的大臣,因言辞激烈,既得罪奸逆,也惹怒皇帝。皇帝有心庇护,便判他们镜刑,这些大臣竟不堪受辱当场自杀。

    大理寺的镜刑墙悬有一排铜镜,间隔均匀,墙下杂草遍布。

    我三人面对铜镜,静立于杂草之中,身后坐着负责监察录事的大理寺官吏。

    大哥和二哥均是谋大局之人,皆能强忍羞耻之意,面上无甚表情。

    我则只看刑罚轻重,无所谓荣辱,面上亦无表情。

    只是,这早朝的一个时辰,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不禁心烦至极,却又不敢喧嚣躁动,唯恐刑期无限延长。

    早朝毕,在回六王宅的路上,满身躁汗的我不禁在两位兄长面前雀跃欢呼。

    大哥无忌温文尔雅,只是苦笑,低声呵斥道:“七弟莫高声喧哗,若被告知父皇,定将刑期再延几日!”

    我登时惶恐,捂上了嘴。一想到之后还要忍受二十九次镜刑,便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二哥流怜一如往常,步步威严,不可亲近。

    我顿感无趣,便找大哥攀谈消遣:“父皇为何不铲除奸党,反而让奸党之一的张贤良接任左相?一个不德不才,一个不贤不良,倒真是绝了!”

    我这是明知故问。

    大哥轻皱秀眉,拍了拍我的脑袋:“切莫胡说,父皇怎能单凭姓名任丞相?话说,父皇当年遵兄长遗旨,继兄登基,一上台便将把持朝政的宦官外戚诛了九族,杀得一个不留。”

    我不禁赞道:“那段往事为弟听说过,真叫人大快人心!”

    大哥叹了口气:“虽人心大快,却也使得人才折损,军政动荡。以至于文人误国,只有某些‘奸臣’能处理的事无人处理,以致国力衰退。”

    我不悦道:“杀,则国危;不杀,则皇危。那岂不是进退皆输!”

    大哥淡笑道:“历朝历代,又有哪位皇帝不面临如此难题?只得趁皇位安在,苦中寻乐;顺其自然,将运数交给天地罢了。”

    一说起国事,寡言少语的二哥果然多起话来:“太子倒笑得豁达。”

    大哥一愣,遂彬彬有礼应道:“还请二弟指教。”

    二哥用威严之声冷冷道:“敢问天下之事,上到征战治国,下到婚丧嫁娶,除掉旱涝天灾,哪一件不是事在人为?

    患病则医之,衣秽则洗之,从未有吃一药而百病永消,也从未有神皂神水使衣物永远干净。膳需每日用,觉需每日睡。国事亦如此。

    父皇曾云:制衡忠奸,使两者相互争斗,却又相互依存,使得人尽其用,政局稳固,此乃帝王之道。

    人事物皆会变,贤臣会变成有德无才的庸臣、有才无德的奸臣、无德无才的恶犬。反之亦然。

    权臣势大而削弱,贪官深腐而肃清。留贤去庸,留人去犬,做而不绝,循环往复,绝无一劳永逸之理。”

    这是二哥出生以来,在大哥面前唯一多话的一次。

    所以大哥很开心,儒雅而笑,微躬而揖:“谢二弟指点。孤终于明白,蛟呼王府为何人才济济。”

    二哥面无表情地回了一礼:“太子过奖了。”

    行至皇城,我与大哥挥手告别,便与二哥并肩东行。

    他忽然沉声问道:“昨夜有结果了?”

    我暗暗心惊:蛟呼王府果然消息灵通!

    我答:“有了。”

    二哥沉默片刻,问道:“父皇已经知道了?”

    我答:“早已知道。”

    他像是料到了一切,只是在印证自己的推测。

    一路无言,行至蛟呼王府,二哥寒暄式地询问道:“七弟要去探望獬目王?”

    他竟猜出了我的动向。

    未等我答复,他便回府了。

    二哥的心思,除了父皇,没人能看清一二。

    我并不知晓他在思索何事,只能望着他威严的背影,消失府门之后。

    卢熹微回相府家中去了,我只能独自用膳,顺便祈祷着三哥能凯旋而归。

    但愿突杰尔人还保留着阵前单挑的荣耀传统——若带兵的突杰尔将军同意,两军便派出一名最强勇士进行生死搏斗,失败的一方必须退兵十里。

    下挑战书这一招,不知道突杰尔人用得爽不爽,至少我在之前随父皇和大哥北征的途中屡试不爽。

    不知有多少头顶“第一勇士”的突杰尔悍将,连人带刀折在我的狼牙棒下。

    死在三哥枪下的只会更多。

    念至激烈处,往昔之梦骤然而醒。

    父皇的“准”字果然已经呈至府门,我着好衣装,便北入太明宫。

    太医院的四面由药房、医房等阁间围成,中间整齐排列着数栋皇家病房,每栋仅安置一个患者。

    院内种着令人欢愉的陶菊,清淡的辅料之香弥漫四周,各病房内起居之物一应俱全,始终保持着整洁敞亮。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养病之所。

    我在内侍的引导下,踏进了牌匾上刻着“兴意阁”的病房。

    摆放着仙草盆栽的隔断背后,六哥早已着好常服,站在八仙桌前等候我了。

    眼前这薄眉小眼,长着一弯鹰鼻,神态略带忧伤,二十出头的男子,便是我的六哥——天蛾卫总指挥使、六皇子“獬目王”神夜离煽。

    他穿一身暗云月夜潮汐服,服上有海崖,海崖上一头银色獬豸独角对月,目光流出一种孤独感。

    六哥轻功冠绝天下,身法举世无双,行走时几乎不会发出脚步声。

    正当我欲寒暄时,他已无声无息地坐在客房的太师椅上。

    我坐其左侧,端起桌上的茶杯,径自饮了起来。

    现在,和四哥尤远生前一样,六哥离煽杯中的茶水也带上了药味。

    他还是一如往常,向房门投去悲切的目光。

    我不知道那目光是否能穿过漆门,到达他想要望见的地方。

    我只能隐约地猜到,那个地方一定有让他流连忘返之物。

    那里有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女子也说不定。

    但他光是这样望下去,是没有任何用的。

    所以我出口打断了他:“六哥伤势如何?”

    六哥浅浅一笑,却笑得似悲似泣:“区区外伤,何足挂齿?”

    我沉默片刻,便即发问道:“六哥昨日出去过?”

    他几乎是立刻便回答了我:“去过,就在昨夜。”

    我暗吃一惊,略显慌乱地问道:“六哥伤势未愈,为何胡乱走动?”

    他面上表情无甚变化,只是缓缓答道:“五哥及众宾客之死,实在蹊跷,显然是中了独门剧毒。但此毒物,满朝高手和神医名探,皆表示闻所未闻。

    于是寡人突发奇想——莫非是先帝时期的遗物?但无奈有伤在身,父皇定不允我亲身查探。于是出了下策,夜入万簿阁,妄从昔尘洞库藏中取得一些线索。”

    我又是惊讶,又是尴尬。

    今日探访六哥,本指望从他话中套出一些真相。可没料想,他竟会直接道出昨夜行踪,使得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

    话已至此,我只得徒装好奇,继续询问:“六哥可有线索?”

    六哥叹了口气,气中满是遗憾和挫败感:“七弟有所不知,昨夜寡人潜入万簿阁,才盗得昔尘洞库藏明细,夏指挥使便当即闯进,与我交起手来!”

    这与夏侯宣所说完全一致。

    我只得故作惊讶,“哦”了一声。

    他继续说道:“寡人深恐显露武功路数后,日后会麻烦不断,便故意露出破绽数次。夏侯宣那厮也不愧是四大指挥使之一,当真难缠!寡人与其交手片刻,田指挥使竟也闯了进来!”

    我明知故问道:“夏指挥使和田指挥使怎会在万簿阁潜伏?”

    六哥淡淡一笑:“如今天蛾卫正全力调查两名亲王被害一案,夏侯宣和田鸿冥作为指挥使,心思缜密,能与寡人一同想到此事,也不足为奇。”

    我又问道:“那六哥是如何逃出的?”

    他皱了皱眉:“正是田指挥使闯进时,阁门开有一缝,寡人趁机鱼跃而出。可当寡人逃回太医院时,发觉藏在怀中的昔尘洞明细簿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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