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这香,这人,皆是数日前的模样。

    所以莫离能看清我脸上的红晕,我却依然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话像是在消遣本王,但本王并不生气。

    我淡淡一笑,借着窗帘透进的微光,端起桌上的酒杯,径自酌饮起来。

    未饮半杯,便听楼下有数阵风声响起。

    莫离索性开了窗,赏起阴云密布的夜空来,用那倾国倾城的声音轻声吟唱道:

    “面如新乳唇蔷薇,作娇容减岁。

    市井临行画醒眉,不知才深寐。

    肤似白桃着春水,未销魂显醉。

    总有千般呈妖媚,会与谁相配?”

    她所唱的,正是那日我写来讥讽她的诗。

    莫离之声,抑如羽落,扬若惊鸿,顿似泡沫,挫比玉珠。字字句句,婉转清扬。

    若她的真面目是全天下最丑最老的女人,那此时听到歌声的人,就算站在她的面前,也绝不会察觉到。

    躲在床脚盘膝而坐的我听得痴了。

    站在门外的天蛾卫也听得痴了。

    莫离止住了歌声,冷冷道:“来者是客,何不进来?”

    门外传来一个天蛾卫头目颇有中气的声音:“莫离姑娘还不睡?”

    她依旧看着窗外,十分桀骜地应道:“睡又如何,不睡又如何?”

    门外那头目又问道:“莫离姑娘一个人在房中?”

    她又应道:“今日没有达官贵人来访,民女当然独自一人。”

    对方不再问话,只听见一阵方才没有的脚步声径下阶梯,渐渐远去。

    当莫离轻叹一气,转身坐下之时,房门已被猛地推开。

    进门的正是那中气十足的头目,身后还跟着两个面如阴兵的下属。

    莫离斟上酒,径自饮了起来。

    那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冷冷地问道:“七王爷来过了?”

    莫离淡淡道:“来过了。”

    那人狠狠地问道:“那你为何胆敢私藏逃犯?”

    她皱了一下眉头,回击道:“他是七王爷,不是逃犯。倒是官爷,究竟是想缉拿逃犯,还是想谋害亲王?”

    这质问之声并不显得尖酸,反而让人十分受用。

    于是那头目不再为难她,只是瞥了一眼窗台上的血迹,便带着两名属下越窗而出。

    在窗台之下不远处有一路血迹,那血当然不是我的,而是卢熹微的。

    卢熹微当然没在血迹所指的方向,那虽是他的血,但造出血迹的却是别的东西。

    我依旧平静地盘坐在床脚,看着窗外夜幕投下的光,开口问道:“卢长史来过了?”

    莫离道:“来过,借了奴婢一只鹦鹉。”

    她话音所指的方向是一只空笼,显然那鹦鹉是最近才养的,而且身形不小。

    我已猜到了一半,问道:“那鹦鹉足上绑着何物?”

    莫离道:“装血的香囊。卢长史本想捕一只硕鼠,将血囊系在尾上的。”

    我接口道:“可鼠类大多只会沿墙奔行,无法在路上留下血迹。”

    沉默片刻,续道:“不知那位达官贵人送莫离姑娘的是什么鹦鹉?”

    她答道:“乃是玄凤。”

    玄凤鹦鹉乃是十分受名流喜爱的禽种,体型偏大,白羽黄边,头上生着如菊瓣般的黄冠。

    此鸟生性活泼,爱学人话,虽措辞含糊,但亦可排解孤独。

    那位达官贵人,的确是了解莫离的。

    她又道:“那鸟儿飞得愈快,囊中的血也滴得愈快。”

    我诧异道:“寡人刚才并未见到路上有血迹。”

    莫离轻轻一笑:“方才奴婢歌声停下时,那鹦鹉才被丫鬟放飞出去。”

    我的眼角闪过一丝泪光:“莫离姑娘为何肯舍掉如此贵重的鸟儿?”

    她又是一笑,百媚横生:“它已经飞远了。”

    我跃下香床,行至窗前:“寡人也要走了。”

    莫离掩面而笑:“现在追捕七郎的人,反而走在七郎前面了。”

    她自然地解下全身衣物,宛若无人,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径自躺入香床。

    床帘那头只透出四个字:“七郎保重。”

    我转身作了一揖,不再多话,跳上屋檐,拉上轻柔的窗帘,关了那带着市井之香的木窗,便朝京城南门潜逃而去。

    当我见到卢熹微的时候,才突觉全身冰冷虚弱,竟无法自制,倒在了神像背后。

    恍惚之中,我开口问道:“他们来过了?”

    眼前的晨曦仿佛连夜幕也无法遮挡住。

    他用那温暖的嗓音应道:“来过。他们搜完这里,便原路返回了。”

    我笑道:“明天应当能看到通缉我们二人的告示吧。”

    恍惚之中只听卢熹微应道:“不会的,王爷。”

    忍受着伤痛的身体开始麻痹、发热,魂魄仿佛陷入黑水,越沉越深,那声音也越来越远。

    当再次触碰到痛觉而醒来的时候,夜竟未央。

    卢熹微守在我身边,竟自没睡。他不敢睡,也不愿睡。

    我身上残破的锁甲已被卸下,在莫离那绑上的丝巾,也已换成纱布,原本渗血的伤口透着一股金疮药的气味。

    身体裹着的,依旧是那件鳞光耀眼的黑夜星云服。

    头上敷着的,是那块浸了凉水的黑色方巾,上面还绣着展翅待飞的幼鹤。

    我不禁开口问道:“为何只备了如此招摇过市的衣物?”

    卢熹微浅浅一笑:“王爷贵体,怎能乔装贫贱?”

    我皱了眉头:“莫非乔装贫贱,寡人就不是寡人了?”

    他道:“不,天下之衣皆是衣,王爷还是王爷。”

    我诧异道:“既然天下之衣皆是衣,为何不备民服?”

    他道:“既然天下之衣皆是衣,民服王服又有何分别?”

    我只得应道:“罢了。你我皆非擅于易容之人。”

    卢熹微道:“王爷所言极是。王爷着王服,若是遇到有心人,刹那间被认出;着民服,片刻之后被认出。”

    我接口道:“刹那间与片刻之后也无甚分别,倒不如招摇过市,还能落得个洋洋自得。”

    他笑道:“王爷本就不是低调之人。且越往南走,民间识货者越少,一见华裳,只知着华裳者乃是贵人,但无法猜出其身份。”

    我脑中登时浮现出许多昔日未能实现的愿望来,口中不禁念念有词:“民间......”

    胸膛中登时弥漫起一股暖意。

    所以我不再多话。

    倒是卢长史多起话来:“没想到王爷此次行刺,竟能脱身。”

    我随口应道:“因为有卢长史在。”

    卢熹微却饶有意味地否认道:“不,臣是无法救出王爷的。”

    我顿感诧异:“那为何寡人还没死?”

    他答道:“王爷可不是普通的重犯。王爷乃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我当即会意,不禁长舒一气:“未能领教夏指挥使的‘落雨流星爪’,真乃天大之遗憾。”

    他淡淡道:“可夏指挥使也未能领教王爷的高招。”

    我笑道:“寡人若是弄垮了二哥的内堂,必会罪加一等。”

    卢熹微也笑了:“单单刺杀亲王这一条就是死罪,既然都犯了死罪了,还有什么罪不能往上加的呢?”

    两人相视,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很洒脱。

    他当然很洒脱,因为刺杀亲王的又不是他。

    我也很洒脱,因为我另有一番心思:“这样说来,寡人可以安心出游了。”

    他正色道:“通缉告示自然是免了。不过,陛下若要王爷回去,王爷还得照做。”

    我顿感扫兴,脸色也阴沉下来,嘀咕道:“子曰:山高皇帝远。寡人玩没玩够,不由父皇说了算。”

    卢熹微倒取笑起我来:“王爷可知自己现在的模样和甚么相像?”

    我诧异地摇头道:“寡人不知。”

    他怪笑道:“被抢了玩物的顽童。”

    我皱眉道:“卢长史可知自己现在的模样像甚么?”

    他诧异地摇头道:“臣不知。”

    我怪笑道:“患了找打之癖的家仆。”

    两人相视,不禁纵声大笑起来,也不管会不会让神出鬼没的天蛾卫听见。

    可卢熹微还未笑出几声,便汗流满颊,打坐中的身子一个前倾,口中便喷出一行鲜血。

    朱色落于神像座上,在微弱的夜光中散着温气。

    我脸色煞变,忙起身扶住他,以拙劣的内力和手法,替他推拿点穴。

    这内伤着实不轻,过了不知多久,卢熹微才悠悠转醒。

    夜空下起倾盆大雨。雨点冷若冰霜,从山神庙屋顶的缝隙中钻下,落在两人的身上。

    这一受寒,养尊处优的我便感到一阵眩晕,丹田处一阵鬼火流窜。

    所以我倒了下去。这一倒,便再也无法起来。

    耳中清晰有致的雨点声,渐渐变为朦胧的回音。

    恍惚中,只听神像前有三人的交谈声。

    一个带着南方柔糯腔调的男声道:“董先生和尹先生为在下淋寒雨、睡破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一个带着浓重炎州口音的男声应道:“刘佥事这是哪里话!我们上京所奏之事牵涉甚广,关系天下,这哪里是刘佥事一人之事!”

    一个威风干脆的女声也道:“董先生所言极是。若我们不助刘佥事上告陛下,倒显得是事不关己的小人了!”

    一听到这,我猛然清醒,与卢熹微对视一眼,便继续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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