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崟少主望着我道:“皇帝老儿为了平息二人之争,索性把统战权交给了七王爷。只可惜,七王爷还没出征,神夜流怜酒气未消,便通通遭歹人陷害,身入冤狱。统战权自然交到了三皇子手中。”

    他又讲到王崟将军和袁将军的死因:

    三皇子“麟角王”神夜余真,在两个月前率军到达两军交锋之地,王崟墨镇和袁进烈积极响应,与其并肩作战。

    然而神夜余真竟暗中派出密使,假意拉拢突杰尔汗国的平南豹师大将军——阿斯那多,使两国军队暂时停战。

    沙场交锋之际,麟角王突然撤军,阿斯那多则将铁骑踏向以王崟墨镇和袁进烈为首的西南绿林军团。

    神夜余真又以“蛮夷正从后方偷袭”为由,率军阻住绿林军团的退路。

    此战以王崟墨镇及所率部众战死、袁家军全军覆没、突杰尔平南豹师死伤惨重划下句终。

    袁进烈膝下无子,年才十六的王崟星城,在激愤的军团部众拥护下,坐上了唯一的头把交椅。

    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他已经没有时间沉浸在丧父丧叔之痛中。

    他毁掉父辈定下的旧约,妄图亲手种出新世界的花朵。

    所以他一个月间,从南到北,访遍诸方群雄。

    最后,他来到了这里,见到了我。

    许多人都听不下去了。

    望山虎也听不下去了。

    他一掌拍碎了桌子,起身怒道:“那神夜余真当真是条奸狗!有朝一日,他若落到我的手中,必当碎尸万段!”

    此话才出,望山虎便看见了脸色极其难看的我。

    他叹了口气,径自坐了下去,低头不语。

    王崟星城的面色恢复了平静,就连望山虎也看不穿他的眼眸。

    少主作揖道:“南北诸寨大都响应结盟,就差大当家了。”

    望山虎抬起新桌上的酒,迟迟不碰,迟迟不饮。

    王崟星城问道:“大当家的在等什么?”

    望山虎道:“等一本书。”

    “书里写着什么?”

    “草莽何以治国。”

    王崟星城看了我和卢熹微一眼,眉头一挑,道:“我有另一本书,书名很长。”

    望山虎的眼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光:“有多长?”

    王崟星城道:“八个字——蚺鳞称帝,众生共主。”

    一串冰冷可怖的汗水从我的脸颊飞下,融在卢熹微脚下蔓延的汗迹中。

    汗水散乱滴落,只因我瑟瑟发抖。

    本来,今天会十分有趣。

    叛逆不羁的皇子,和毫不掩饰的反贼,竟能同桌用膳,这本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佳话。

    我与少主一见如故,倒也喝得尽兴。

    但“蚺鳞称帝”这四个字,让人无法再豁然笑饮。

    望山虎和王崟少主当然看见了。

    他们看见我和卢熹微铁青的脸,也看见了我们脚下的汗。

    但望山虎笑着碰了碗,也饮干了酒,笑得很洒脱。

    少主也笑了,笑得更洒脱:“王爷不愿坐龙椅,我等也不便勉强。今日之事,王爷是否告知皇城,也全由王爷定夺。”

    我铁青的面色,登时随心中的巨石砰然落地。

    望山虎一改匪气道:“既然如此,还请七王爷把东西收回去吧。”

    我道:“还是留在这里吧。魑魅之箱,放在魍魉之地最为妥当。”

    众人朝我端起了酒碗。

    我一饮而尽,饮得很洒脱。

    当回过神来时,我在卢熹微的陪伴下,正乘着合风寨的好马,行在去往所谓“民间”的路上。

    酒意渐浓。

    数月之前,我还沉浸在悲痛与困苦之中,而此时早已身在皇城之外,逃离交错的人心之间,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卢熹微叼着一根蒿草,闭眼呼吸着干净的空气,笑道:“王爷觉得如何?”

    我微微翘起嘴角:“活着。”

    “王爷想做一次浪子?”

    “浪子总是要回头的。”

    卢熹微吐了蒿草,望着我道:“所以王爷还是要回去?”

    我脸色沉了下去:“寡人说过,这民间也不过是俗世的一角。只要还作为人而活着,无论逃到哪里,都会卷入到名为‘俗世’的漩涡里去,无论皇城还是民间。”

    他道:“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当然是睡觉。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早已沉入梦乡里去了。

    梦里依旧是合风寨的烈酒,烟羽楼的宾客,夜宴楼的舞姬,还有蚺鳞王府堆积如坟的珍宝。

    从合风寨出来的时候,王崟少主、虎大当家的都醉了,醉的很尽兴。

    从烟羽楼出来的时候,宾客们也常常是醉倒在席的。

    从夜宴楼出来的时候,有时也一样。

    哦,还有卢熹微,当朝第一美男子,我唯一的朋友。

    有这样一个朋友,天下都会吃醋吧。

    我还梦见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她从房梁轻轻跃下,手中的尖刀猛然扎向装睡的我的胸口。

    我轻易躲避,顺势解开了她的面巾和衣裳。

    于是白光一现,我在傍晚的河边垂钓,她在树下起舞奏笛,一身白衣,楚楚动人。

    画面如烟如墨,交重变幻,生灭凝融。

    我不禁轻吟起来:

    “入门访友醋染梨,出堂拜客醉满席。

    裕如鲜理俗间事,清雅殷勤陌晚笛。

    舌尖缓过三杯酒,心头默点四盏怡。

    惊觉一觉南柯梦,路人笑看落马蹄。”

    于是我真的落了马。

    旁边没有笑看狼狈的路人,只有在取笑我的晨光。

    人和马在我的眼中都倒了过来。倒看晨曦,倒别有一番风味。

    我起身正欲拍灰,只听路旁林中一阵轻身快步声。

    从声音来辨,是六名壮者在追赶一名一瘦者。

    我笑道:“寡人正愁无闲事可管,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着便拉着卢熹微往林中跟去。

    在后追赶的果然是六名穿着黑领灰袍的汉子,轻身功夫不差。

    在前疾奔的蓝衫瘦子也兀自不弱。不过看那身形……倒像是女子模样。

    穿过重松叠木,视线中出现一山庄,名曰“三友庄”。

    庄子规模不小,似乎是围松而建,墙壁屋顶生有此地少见的藤蔓灌木之类,与山林浑然一体,非但不显破败,反而生机侧漏。

    那蓝衣女子恍然间看到山庄牌匾,心念一动,一纵身便跃入其中,身影消失不见。

    六名灰袍汉子紧跟跃入,在庄内四散搜索。

    我与卢熹微纵上树梢,俯瞰着错综复杂的院内。

    蓝衣女子终究还是被困住。

    她纤手一动,一道银光画出残月,滞留半空。

    那是一把傣刀,和天照国的武士刀很像,刀镡为黄金打造,刀柄壳为象牙,缠有红绳,从她腰间的竹节鞘中,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被拔出。

    一名灰袍汉子出手试探,臂上即刻中了一刀,血如泉涌。

    六人当然知道,那女子已是手下留情。

    但他们也知道,纵使她出刀很快,也无法在六名好手面前全身而退。

    蓝衣女子更是知道。

    所以双方僵持起来。

    其中一名灰袍汉子喝道:“二小姐,我看你还是束手就擒吧,省得多受些皮肉之苦!”

    女子并不答话。

    那灰袍汉从怀里摸出一件物事,在女子眨眼之间,猛然出手。

    只见一阵白烟从其掌心喷出,如盘龙卷雾,直击蓝衣女子面门!

    女子处变不惊,当即舞动傣刀护住全身。

    那招式好不怪异,刀光如百朵银葵齐放,婀娜的身段舞在百花之中,似有歌声溢出。

    那白烟在刀风下反向而走,六名灰袍汉正待一跃而上,便吃了一惊,赶忙后跃避让。

    六人武功也十分了得,脚跟刚刚点地,便如蚱蜢般又跃回原处,蓝衣女子才打开的突破口,登时又被堵上。

    “诸位仁兄当心点,可别弄坏了在下的酒房。”

    忽然,一个带些炎州口音的男声从一旁传来,语气十分悠哉。

    众人一惊,只见一白衣青领、一副书生文臣模样的男子摇着写有“乱臣贼子”的折扇,闭眼躺在一旁的摇椅上养神。

    几名衣着光鲜的奴仆在一旁替他捏腿捶背,好不悠然自得。

    没人知道,他,摇椅,奴仆,是何时出现在一旁的。

    但我似乎知道,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子。

    六名灰袍汉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其中一人壮起胆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男子缓缓摇着折扇,不卑不傲道:“客人不请自来,当自个儿先报个万儿才是。”

    众人恍然大悟——是“三友庄”的主人到了。

    那灰袍汉朗声道:“梅花三弄黑心笑,雪花六出没命瞧。三尸五命若想取,六怪陪您随性聊!”

    庄主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道:“原来是‘霜花六怪’到了,失敬失敬。怎么好好的韵律到了你们嘴里,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以后还是别念打油诗,直接报名号吧,省得侮辱了诗词,也侮辱了你们自己。”

    灰袍汉强忍怒气,怪笑道:“倒要请庄主指教指教!”

    庄主一边摇扇,一边吟道:

    “故里平生举自骄,背井离乡叹心劳。

    瓜红柳绿皆风景,目迷魂离无意瞧。

    江南三月烟花笑,川北七月焱风飘。

    群课虽非循八股,亦如蜀粉难过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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