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友庄”庄主吟完切口,随即叹了口气,似是秀才落第。

    灰袍汉沉思片刻,吹胡子瞪眼道:“哥儿几个在这方圆百里行走,好像没听过庄主这几声?”

    庄主笑道:“现在你们听过了。”

    那灰袍汉怒道:“什么?”

    庄主又笑道:“我是说,六位博学多才,没听过就是没有!”

    他这一说,倒说到了我的心里。一阵笑意涌上心头,累得我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

    这霜花六怪曾是炎州向北一带出了名的凶徒,六人武功不弱,且爱财如命,常收受佣金行不义之事。

    只是六人当年赚够了钱,放出话来,以后将四处挥霍,不再踏入江湖。

    像这种恶贼草莽,常常视赌如命,此次再度出山行恶,恐怕是因为在哪个硬场子里把钱给输光了。

    霜花六怪纵情享乐多年,武功早已生疏不少,今日面对一单薄女子,竟然僵持不下。若再加一敌手,六人恐怕得逃之夭夭。

    庄主想到此节,对六人更显得不屑一顾,于是出言嘲讽。

    还未等六怪发作,他便抢话道:“六位也别再说话。只要别弄坏我的酒房,随你们怎么闹。”

    话毕,他又扇起折扇,自顾自地哼起小曲来。

    六人一听少了个劲敌,无一不喜出望外,登时打足精神围攻那个被叫做“二小姐”的女子。

    但二小姐也笑了,没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只见她猱身而上,一招“牡丹迎客”直刺一怪,速度快极。

    这傣刀功夫也十分古怪,一刺连三,刀刀见血,全刺在要穴筋骨。

    那怪本就右臂受伤,现今左臂也废,吓得连忙后退。五怪匆忙抢上相护。

    女子本应见好就收,横刀自保,却硬是要与其相拼,结果累得自己连中三掌。

    她潜运内力,旋转身体,使一招“睡莲梦溪”,卸去了其中两掌大半掌力。

    但最后一掌却难以避开,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腹上。

    那掌力十分了得,蓝衣女子登时如箭一般,向身后的酒房直飞而去。

    卢熹微道:“这女子的武功也着实古怪。横练之术,多用内力与外体硬抗敌手。这女子竟是推波助澜,非但不运气抵抗对方掌力,反而顺着对方的掌力运力。”

    我道:“秒极!这一掌便如打在软藤之上,藤蔓摇晃却无甚损伤,掌力早已消散风中。”

    他道:“此功修炼必当不易,若是运气时机差之分毫,即刻便有性命之忧!”

    谈话间,那纤瘦的身子早已破开红木窗,房内传出一阵陶瓷碎裂声。

    馥郁的酒香从窗口弥漫而出,沁了六人的心脾,却红了一人的眼。

    那是一种带着愠气的红。

    庄主通红的脸上升起一股青气,青得让人发毛。

    他收起折扇,冷冷地凝视着霜花六怪:“我刚才没告你你们,别弄坏我的酒缸么?”

    其中一怪纠正道:“你刚才说的是酒房!”

    没有人笑得出来。

    因为那破碎的红木窗,也是酒房的一部分。

    另一怪打了个寒颤,毫不客气道:“庄主,你这几坛酒能值几个钱?哥几个赔给你就是了!”

    他当然要打寒颤。

    因为他的鼻子,还能闻出这酒的价值。

    庄主笑道:“若酒坛完好,说不定我还能卖你们几斤。但酒坛若碎了,那就是暴殄天物,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这酒无价,鼻子当然也无价。

    所以那怪的鼻子再也没法闻见酒香了。

    他只说了一个“你”字,便颅骨碎裂,永远地倒在了地上。

    出手的当然是庄主,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方还健全的霜花四怪大吃一惊,即刻围住庄主四面,凌厉的毒掌从八方向庄主猛击过去。

    庄主避无可避,当即以攻为守,忽向前一步,左手使一招“鲤尾拨竿”摚开一怪手臂,右手一招“红鲑咬蟾”,当场钳断了那怪的喉咙。

    他右脚顺势后踢,一记“鲸鱼击海”踢开了身后一怪的手臂。

    眼看还有两掌就要击到,那二怪忽然静止不动,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随即便断气了。

    被踢开手臂的那怪也已倒在血泊之中。

    我和卢熹微当然看清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庄上的奴仆悄无声息地出手偷袭,杀死了两人。

    掌风最盛的那怪,却是被二小姐捅死的。

    她当然没有受伤。

    因为那一掌是她故意受的,以诱使霜花六怪将她击进酒房。

    她身上也没有沾满酒,因为那几坛酒,便是她趁机在半空中打破的。

    我知道庄主说完「只要别弄坏我的酒房,随你们怎么闹」时,她为什么笑了。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二小姐作揖道:“多谢庄主相帮!”

    她的声音很清朗,略带一些童音,那声音甚至能让你忘记她已是个年近三十的女子。

    庄主淡笑道:“在下隐居于此,本不愿干涉江湖之事。若不是他们糟蹋了好酒,在下也不便出手。二小姐何谢之有?”

    二小姐调皮地笑了笑:“庄主方才不惜好酒,故意出言提示。这番侠义,我怎可故作不知!”

    庄主眉头一皱:“原来二小姐是故意撞坏我的酒缸的!”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笑得很洒脱,也许这是他们很久以来第一次这样笑。

    忽然,庄主止住了笑:“树上的两位朋友,不妨进庄一聚!”

    虽然内力并不浑厚,但那声音也传得足够远了。

    我和卢熹微顷刻间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蓝衣女子一惊,随即抽刀相向,被庄主拦了下来。

    我赞道:“庄主好耳力,能听出有两个人!”

    卢熹微道:“非也!本来以臣的轻功,绝不会被庄主发现。但今日有王爷在,定会暴露无疑。臣陪在王爷身边,再隐蔽也无济于事,索性不管这多。”

    我的轻功,的十分之不入流。他人飞檐走壁,靠的是内力;而我,靠的却是腿上的蛮力。

    我顿感尴尬,朝他耳语道:“晨光,在外人面前,多少给寡人一点薄面。”

    他脸上一惊,登时毫无诚意地行礼道:“王爷恕罪!”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庄主打量了我一眼,仿佛知晓一切,也不感到意外。

    倒是那被叫做“二小姐”的女子,一听完“王爷”二字,当即怒色满面,当场又要抽刀,被庄主拦下。

    这女子近看约莫二十七八岁,着一身白框素纹蓝绸衫,腕戴红绳结。

    她圆额晶目,凹颊方唇,眉目含春,总之是个从五官到身形都很瘦削精致、棱角分明的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也堪称佳丽,让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却。

    我皱眉道:“二小姐,我们认识?”

    她怒目而视:“不认识,却有梁子。”

    我惊奇道:“寡人此前未出过宫,何来梁子?”

    我更惊奇的是,她明明看见了卢熹微的脸,眼中却没有他。

    二小姐刚要破口大骂,就被庄主出言所打断:“还请各位到陋室一叙,正好在下很久没有听故事了。二小姐,你看如何?”

    她强压怒火,不再言语。

    这陋室果真是“何陋之有”。

    其布置精巧,采光甚好,毫无积灰;琴棋书画,杯罐桌椅,一应俱全。

    最重要的,这里有酒。

    只要你不贪杯,酒是个绝好的东西。它就像一个契约,迫使坐在一桌的人能够说上那么几句话。

    酒过三巡,我才出言问道:“庄主贵姓?”

    他作揖道:“在下姓段,名棋议,小王爷应该知道。”

    我和那蓝衣女子共惊道:“你是段参政?”

    参政,即“参知政事”,为朝中官名,地位次于丞相。

    段棋议原为赵德才一派,后因变法失败,累得自己和变法一党家破人亡,下落不明。

    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我感叹道:“父皇常说,这一生对不起的人中,便有段参政。”

    段先生淡淡一笑:“陛下本能借助变法成为千古一帝,供后世效仿。无奈朝中权贵根基太深,竟连陛下也无能为力。”

    我愤愤不平道:“那分明是父皇懦弱!”

    二小姐脸色一变,好似在说:竟有亲王敢在外人面前讽刺皇帝!

    段先生摇着折扇道:“非也,非也。”

    我怒道:“非也?”

    他问道:“小王爷,变法是为了什么?”

    我道:“理财整军,富国强民。”

    他又问道:“王朝何时需要变法?”

    我道:“建国初期,需推行变法来改进前朝之弊;王朝末年,需推行变法来改变历史积压之弊。”

    他再问道:“此时为何时?”

    我从未想过,段先生的问题会如此尖锐。

    它几乎将我的心房割破,使得悲从中来。

    但我又无法不回答。

    父皇不愿答的问题,只能我来答。

    我深吸一口气道:“当下已至王朝末年,神夜家族气数已尽。”

    蓝衣女子听我如是说,不禁惊得一身冷汗。

    段先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很欣慰:“小王爷和陛下一点也不像!”

    我应道:“所以父皇常说,寡人不是做皇帝的料。”

    他脸色沉了下来,摇着扇道:“小王爷,从古至今,推行变法并受皇帝支持之事层出不穷,为何皆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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