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段先生的发问,竟会尖锐至此,却又浅显至极。

    我回答道:“人最重要的事,不只是被生下来,还有如何活下去。变法推行后,亦需要循序渐进。若在此期间,部分举措不合时宜,再加上执行有误,变法注定失败。”

    段先生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在下便是因此而败。”

    我皱起了眉头:“非也,非也。”

    他用一种期待的目光凝视着我:“非也?”

    我道:“这些道理,段先生在当年早已想到,并且也已妥善预防过。”

    蓝衣女子忍不住问道:“那段参政为何会失败?”

    我摇了摇头:“从古至今,许多变法不是被扼杀于萌芽,便是中途自行崩解。而段先生的变法,则是功败垂成。”

    卢熹微接口道:“段参政提出的中庸、渐进的变法之道,可以说是趋近完美。朝野权贵几乎是在变法尾声才有所意识,本该来不及阻挠。

    但正因为段参政得到了陛下的大力支持,导致变法太过高调。朝中权臣善妒,赵德才等人虽知段参政与自己同一阵营,却也怕变法成功后,段参政会取代左相的位置。”

    陛下则是担心,段参政为赵德才一党,如若变法成功,赵党的地位将会盖过右相,破坏平衡。

    于是,左、右二相合力施压,陛下也不加阻拦,变法之事不但猝然而止,变法一党也被迫害殆尽。

    运势不错的,如段参政和董启超先生,一个成了庄主,一个任了学馆祭酒;运势平平的,在三友庄自愿做了家仆,或是流落五湖四海;运势差的,此时早已不在人世。”

    卢熹微的话不再如晨曦暖人,而是化作一柄柄利剑,直刺段先生的胸膛。

    段先生没有流泪。

    他挂在脸上的淡笑,和深不见底的瞳眸,让整个人充斥着狡黠和危险的味道。

    但我不用怕他。

    有的人却应该怕。

    一个有城府、爱国甚于爱君的参政,远比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将更可怕。

    “你是卢相公的公子吧?”段先生的目光扫过卢熹微的脸,“现在的后生,真是越来越不像其父了。后生可敬,后生可敬!”

    段先生人还未老,心却已经淡了,淡得容得下很多人、很多事。

    一阵寒暄之后,蓝衣女子才介绍起自己的来历。

    她姓刀,名素蓉,是炎州刀家的二小姐,与董启超、尹落霞二位先生熟识已久,感情颇深。

    数月前,董、尹二人救下逃亡到炎州的刘志信,待其伤好之后,陪同其上京奏事。

    不料一去数月,三人音讯全无,二小姐便留下字条离家出走,只身前往京城打探。

    可没想到行至此地,遇到了正愁没财可谋的霜花六怪,六人认出她是刀家爱女,欲挟持她向老刀把子索要巨额赎金。

    二小姐本可以借树林与六人周旋,将其逐个击破,但她一心上京寻人,不愿乱杀身份不明之人,惹麻烦上身,便施展轻功奔行。

    没想到歹人功夫十分了得,一路穷追不舍,后来才有了三友庄一战。

    我顿感惭愧,自罚一碗:“寡人与卢长史不明真相,不敢妄自出手相助,还请二小姐勿怪罪!”

    她也颇为豪爽:“小王爷莫说这多,如此相识,便是缘分,我也干了!”话毕,也一饮而尽。

    段先生难得爽朗地笑了起来:“小王爷此番出行,感觉如何?”

    我道:“礼数不周,却不让人生气,反而舒坦。”

    段先生道:“这便是民间一角。”

    我念念有词,若有所思:“民间……”

    待我回过神来时,卢熹微早已把烟羽楼之夜至今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了刀、段二人。

    段先生早已习惯,摇着扇子不说话,但他的脸上却大大地写着“凶多吉少”四个字。

    二小姐拍桌而起,怒火中烧:“要是董先生和尹先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那些个皇子偿命!”

    在炎州生活的女性,大概都如地名一般直率吧。

    我的脸色从没这么难看过。

    卢熹微浅笑道:“二小姐,在此地发怒无济于事,不如小酌片刻如何?”

    没人能抵御住这种笑。

    她坐了下来,坐得很安静。

    段先生皱了皱眉,道:“才打碎三坛好酒,还想再开一坛?”

    我不乐意了:“本来二小姐只用打碎一坛的,殊不知为何偏要打碎三坛。反正不关寡人和卢长史之事!”

    二小姐的脸有些红,不好意思的红。

    她一改性情,怯生生地问道:“段参政刚才……没有拿出最好的酒么?”

    这一下,倒把段先生问得不好意思了,他只应道:“没有。”

    他不是不想拿,而是拿不出。

    因为这里每一坛酒,都是世间最好的酒。

    但现在他不必吝啬了,因为在座的人,多多少少都配得上这好酒。

    于是我们都醉了,醉得很痛快。

    次日,我和卢熹微向段棋议、刀素蓉告别:“我二人罪名加身,不便陪同二小姐上京,故准备继续南行。”

    行至庄门前,我回头问道:“段先生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寡人?”

    段先生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

    他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本叫做《十夜为界》的手本递给我,道:“此乃变法良策,比之上次,更为精进。小王爷一定收好,待时机成熟,一定亲自推行。”

    我道:“为何是寡人?”

    段先生道:“小王爷耐性不如太子,城府不如蛟呼王,狠辣不如麟角王,聪慧不如虬须王,圆滑不如貅齿王,爱执不如獬目王。”

    我唯独不懂「爱执不如獬目王」的意思。

    六哥离煽身上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晓的秘密。

    我笑了起来,笑得很狡黠:“段先生隐居是假,等人是真。但寡人有如此多之‘不如’,为何段先生还将良策交予我手?”

    他也笑了,笑得很洒脱:“从古至今,变法者常为‘无国无家,无君无父’之辈,世人尊崇此类人为变法良才。但臣以为,恰是此类人,变法注定失败。

    臣以为,小王爷虽无冠绝之处,但好在博采众长。王爷淡薄礼法,不伪善恶;只分对错,不重尊卑;索求结果,不择手段。此乃真正的变法良才。”

    我仰天大笑起来。

    段先生和二小姐显然不知我在笑什么。

    卢熹微并不想揭穿,那是受到称赞后得意忘形的笑,并没有其他含义。

    笑声在林中回荡,成了不速之客的路引。

    我和卢熹微对视一眼,道:“段先生,看来寡人一时走不了了。”

    段棋议显然也察觉了林中的动静,只是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道:“不走也罢,反正臣有的是酒。”

    谈笑间,四个血人已跃入院中。

    其中一个喘着粗气道:“七王爷,你不该笑这么大声的。”

    我晃眼一看,竟是董先生!

    他身旁相互搀扶的还有尹先生、刘佥事和一个身材臃肿壮硕的和尚。

    那和尚一听“七王爷”三字,脸上露出大惊之色,但转眼又强自镇定。

    “董先生,尹先生!”二小姐悲喜交加,连忙上去搀扶。

    董先生好像本就知道三友庄的位置,和段先生只是相□□了头,没有多话。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该笑。

    因为三哥余真和六哥离煽手下的鹰犬,已被笑声引来。

    他们跃上屋脊,拉开一张精钢大网,呈包罗之态。

    那禁卫头领见到我和卢熹微,也是大惊,竟没有立刻动手,只是喝道:“七王爷,你数月前行刺天下大将军,畏罪潜逃;今日又包庇通敌叛国的贼党,出口挑衅朝廷。现在回头,跟在下回京向太子请罪,还来得及!”

    “包庇贼党,挑衅朝廷?”最后两项罪名,听得我一头雾水、怒火中烧,“我不就刚好在‘贼党’落地的地方笑了两声,怎么就成包庇、挑衅了?”

    段先生忽然笑道:“第一,这几位乃忠义之士,何来贼党一说;第二,今日诸位突然造访寒舍,何来刻意包庇;第三,七王爷刚才只因受在下奉承,得意忘形,随性而笑,何来挑衅朝廷。你们还是先回去学几年说话再来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

    头领大怒,一股青气登时冲上额头。

    但他没有发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永远不能。

    我站在屋脊之上,高举着那头领被扯下的头颅,一言不发。

    我连吐字的耐性都一并失去了。

    禁卫们已调整站位,将我再次纳入网下,妄图拉下钢网,一举擒杀诸人。

    我杀心已动,使一招“匙倩吐毒”,猛然将那头颅踢向空中。

    这一踢用力着实之大,头颅却完好无损地冲向网身,烈如火炮。

    那精钢大网的中部登时拱起,紧握网缘的诸名禁卫险些被带得飞起来,整张网像极了一把漏雨的大伞。

    他们潜运内力,下盘一沉,钢网又再次落下。

    就在这一升一降的空隙间,我、段棋议和刀素蓉三人,还有三友庄的奴仆,已和护网的卫士缠斗起来。

    朱色的雨,从屋檐的凹槽处缓缓滴下。

    淋在这雨中的人,也已不再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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