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具尸体被埋入深坑,在铁铲的挥舞声中,与尘土合而为一。

    卢熹微道:“尸骨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我看着被抛出的沙土,道:“如此看来,无论生前沦为何物,死后皆有用处。”

    他浅浅地笑了笑:“一世不过数十载,不是每人都如王爷一般,能凭自己的意志而活。”

    我道:“即便是寡人,也无法作为自己而活。”

    晨光白皙的脸上划过一道悲色,不知是怜悯,还是另有他因。

    他方才没有出手,我也并不想究其原因。

    董先生已敷药包扎,被二小姐搀扶着,走到了我的身边:“七王爷不必大开杀戒的。”

    我应道:“他们会记得三友庄的位置。”

    董先生是懂得变通之人,却也是仁厚之人。他知道他们必须死,但也一定会为这些年纪还很轻的亡灵惋惜一番。

    他又道:“罢了。”片刻无言。

    我朝段先生问道:“三友庄的‘三友’,不是松、竹、梅吧?”

    段先生应道:“是人、酒,还有鬼。”

    这里不止埋有霜花六鬼,也不止有野鬼鹰犬,还有大大小小的旧坟,里面大概是权贵爪牙的尸骨,有探子,也有杀手。

    奴仆们对埋尸灭迹早已驾轻就熟,不出一会儿便已处理完毕。

    三友庄,还是那个无外人造访过的三友庄。

    我打了一个寒颤,与诸人一同进屋用膳。

    坐我对面的便是那臃肿壮硕、凸额宽腮的和尚。

    壮僧不发一言,只是用勺将鹿肉盛入碗中,和着酒水,手抓而食。

    说来也怪,自从他看见我后,身上便止不住地发颤,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董先生三人说起上京之事:

    那日一别后,董启超、尹落霞、刘志信三人马不停蹄赶往陵光门。

    门前遇到南指挥使田鸿冥,待验明身份,田指挥使便引三人入皇城暂住。

    当晚,皇帝暗中接见了三人。

    皇帝问明详情后,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后不言不语而走,一去无音。

    三人被安置在皇城中,一住数月,其间多次询问负责接待的亲信,亲信都只说:“陛下让诸位暂时安住在此,切勿急躁。”

    直到几日之前,天蛾卫南指挥使田鸿冥收到皇帝密信,指示将三人转移至诏狱,以掩人耳目。

    刘志信在天蛾卫任职许久,对皇帝如此决策深有不祥之感,却又无可奈何。

    于是三人被引进诏狱,等待圣上暗访。

    等到入夜,皇帝仍未出现,只被押进一个凸额宽腮的壮僧,与三人关于一室。

    片刻之后,上好的酒水菜肴被端进牢房,令人垂涎欲滴。

    这牢中饭菜,香气愈盛,就越诡异。

    刘志信心里发毛,偷偷从怀中取出禁卫专门验毒用的银针,壹壹查验酒菜,竟无毒。

    正当诸人欲举箸用膳时,那壮僧忽然出手,打掉了诸人手中的筷子。

    刘志信脸上一惊,忙将验过菜的银针置于酒中,针头很快变黑。

    董启超会意,忙作揖道:“多谢大师!”

    刘志信低声道:“这是宫中独有的软筋散,分酒、食两剂,每剂无毒无味,但若一同服下,便在一个时辰之内神气全无,任人宰割。”

    尹落霞不以为然:“我们现在不就是任人宰割么?”

    刘志信道:“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用膳时不会有人看守,我们还有约莫半柱香时间。”

    那壮僧忽然用生硬的口音说道:“这酒菜必须吃下。”

    于是,鹰犬们看到的,是沾着油渍的空盘,和瘫倒在狱中的囚犯。

    坛口已看不见酒面。

    当鹰犬们准备将诸人抬出,找个僻静之所杀人埋尸时,自己却已倒下了。

    酒坛中装着酒,也装着食物。

    酒的气味,多多少少盖住了油脂的香气。

    牢中死寂,只剩门旁一阵时高时低的鼾声。

    南指挥使田鸿冥竟戴着黑蛛丝手套,靠在门前,沉沉睡去。

    没人想在此纠缠,也没人想吃那一记“碎梦裂空掌”。

    于是诸人一咬牙,施展轻功夺门而出,竟没有惊醒这头睡狮。

    但躲过了田鸿冥,却仍旧躲不过那些察觉异样的鹰犬。

    鹰犬们如蝇如蜂,穷追不舍。四人一路向南,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逃至三友庄,才得喘息片刻。

    刀素蓉白皙的面庞上,升起一种灼热的赤色。

    她怒道:“三皇子和六皇子简直是两个畜生!”

    董先生刚要开口,我便说道:“不,要杀你们的,并非三哥和六哥。”

    二小姐瞪着我道:“是谁?”

    我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悲意,回答道:“一个深思熟虑了数月的男人。”

    刘佥事显然并不觉得意外。

    而董先生和尹先生却脸色大变,一齐脱口道:“是陛下!”

    那壮僧却是冷笑一声:“皇族的丑闻当然是秘密,而你们的皇帝想永远守住这些秘密。”

    我问道:“大师不是中原人士吧?”

    他眉头一颤,用十分生硬的口音应道:“我乃邬榫大琉寺的通灵上人,到中原后,你们中原人叫我‘破戒神僧’。”

    二小姐笑道:“你吃肉吃得这么香,这‘破戒神僧’当然当之无愧!”

    邬榫乃西域诸国之一,为一小国,国王自称“靡”,而大琉寺乃是邬榫为数不多的佛寺。

    西域佛教虽有斋戒,但不计较荤素之分,允许吃“三净肉”,即:非亲眼所见为我而杀、非亲耳所闻为我而杀、非心中生疑为我而杀。

    所以西域的僧人,多是饮酒食肉之徒。

    而在中原佛教中,《楞严经》和《涅槃经》有“夫食肉者,断大慈种”之说。

    通灵上人继续说道:“我仙风道骨,数年前离寺,游历中原诸州。不料行至西南,便有突杰尔人进犯。中原官兵见我骨骼清奇,认定我是突杰尔的探子,一路穷追不舍。”

    他摇头叹了口气:“我甩开他们,逃至京城。不料京城禁卫已收到风声,倾巢而出,将我一网打尽。”

    一听他话中语病频出,二小姐登时捧腹大笑起来:“我终于知道大师为何不愿说话了!”

    通灵上人显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是双手合十道:“还请赐教!”

    二小姐咧着皓齿笑道:“赐教不敢!我的意思是,大师您一个人,就是因为仙风道骨、骨骼清奇,才会被一网打尽!”

    通灵上人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便再问,只是再行一礼,继续喝酒吃肉。

    但他碗里的鹿肉,却都入了我的口中。

    通灵上人抖得更厉害了,连他的坐椅也开始发出晃动声。

    他故作不知,又盛了鹿肉,伸手抓食。

    碗中之物,却又入我腹。

    二小姐看不下去了,嘲讽道:“七王爷,抢别人碗里的食,这就是皇宫的礼数么?”

    段先生也道:“小王爷,来者皆是客,酒肉管够,不必争抢。”

    我冷笑道:“大师在西南便已吃够了我中原百姓的肉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董先生、尹先生和二小姐面面相觑,深感困惑。

    通灵上人浑身冷汗直冒,默不作声,太阳穴外凸,四肢微动,仿佛箭已在弦,随时会有动作。

    我接着说道:“大师,寡人自小见过不少西域来者,就是王府的佣人,也以胡奴居多。西域诸国之人,多多少少,还是能够分清的。”

    他的冷汗已滴在合十的、油光四溢的手上。

    我翘起嘴角道:“寡人十二岁便随父、兄征战北境,杀过的蛮夷数都数不清。这些突杰尔人,谁是谁固然无法分辨,但他们的面相、说中原话时的口音,倒是认得比较清楚。”

    卢熹微眉眼舒张,从段先生手中夺过题着“乱臣贼子”的折扇,兀自扇动起来。

    阵阵微风拂过他的脸庞,像是吹起了晨间的第一把花粉。

    通灵上人显然对这样的花粉是过敏的。

    让他更过敏的,是二小姐手中的刀散发出的杀气,还有刘志信愈发怪异的眼神。

    卢熹微悠悠道:“大师就别绕弯子了,直接报上姓名吧。”

    他不说话。

    “大师,我来帮你说吧。”刘志信忽然抢话道,“你这厮便是突杰尔人平南豹师大将军,阿斯那多!”

    众人皆是一惊。

    连猜到这厮是突杰尔蛮子的我,也没想到面前的人,居然是西南铁骑大军的总帅!

    二小姐的手臂,被董先生猛然握住。

    即使如此,那傣刀的锋刃也在这蛮夷将军的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阿斯那多并不怕刘志信,反而冷笑一声,道:“刘特使不愧是天蛾卫的弃子。”

    刘志信怒道:“什么!”

    阿斯那多道:“刘特使来帐下时,本将军从未亲自会面。刘特使是如何知晓本将军的长相呢?”

    刘志信道:“有时夜深人静,有时光天化日,在下不过刚好路过将军帐外而已。”

    阿斯那多双手合十道:“我已不是将军。”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斯那多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怕的是我。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师怕的是什么?”

    他也直截了当地答道:“四年前,小王爷手里的狼牙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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