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巴州码头外薄冰似毯。

    第一批商船撵着碎冰逆流而上,扶着两岸的山峡愈行愈近。

    晨曦薄雾,两岸猿声。南方湿热之地的冬日,空气虽不及北方寒冷,但夹杂着水汽的凛风却深入布衣,冻彻骨髓。

    工农本分,易于统治;郎中续命,不可或缺;唯有商人投机灵便,不在世俗尘约中行走。

    因此,前朝以前,重农抑商之风盛行。

    而前朝至今,广开商路,贸易帝国密如蜂巢,重农抑商的观念仍旧残留。

    这些中原的商人,一旦成为家财万贯的豪商,多会不计成本,为家中买个一官半职,以求光宗耀祖,族运昌隆。

    我在工头的吆喝声中,不停地扛动着木箱和皮袋,在码头和船只间来回行走着。

    诸人的汗水来回滴落,在木板上铺出一层均匀的盐白,盐白中映出的,是卢熹微俊美得让人窒息的面庞,和船客痴得凝固的脸。

    距我和卢长史那日南下,已过了将近一年。

    一年中,我二人由南转东,在十余个州作了停留。

    每到一个州,便换了平民的衣裳,在当地寻一活路,以谋食宿。

    而码头工,是我们十余份活计中的最后一份。

    流水如墨,夕阳如雪。

    我装卸完最后一辆商船,看着它逆流而上,驶向天边。

    听工友说,这是最后一艘了。这些船只将驶向故里,船上人也将开始准备春节的事宜。

    谈笑间,一艘小舟顺流而下,一农家少女负手立在舟头,面上无忧。

    摇桨的是位相貌堂堂的男子,二人谈笑风生。

    青楼酒肆的头牌,本王是向来不屑于看的。但民间的女子,却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少女相貌平平,两耳招风,皮肤并不白皙,颦蹙亦不动人。

    也无甚特别之处。

    正欲转身,余光遥见那少女被摇桨人的言语所激,咧嘴露齿而笑。

    我如同被一枚银针穿过胸膛,怦然心动。

    那笑颜……当真是凡间之物?

    莫非是寡人看错了?

    不等我定睛再看,那小舟早已留下两人的背影,化作镜中一束。

    后脑冲上一股暖流,我如酗酒的醉汉,头晕目眩。

    待我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吵醒我的并非透骨的冰凉,也不是呼啸穿行的冷风,而是黑暗里,卢熹微腹中的咕噜声。

    四周弥漫着药味,所以我又病了。

    我病的时候,住的总是这上好的店家,一切打整得如此干净。

    所以此刻,我与民间再无联系。

    我睁开眼道:“你摆脱他们了?”

    卢熹微果然没睡,“嗯”了一声。

    我笑道:“长着这样一张脸,倒成了麻烦的事了。”

    他点了蜡烛,照亮了他俊美的、微红的脸,以及脸上凝重的表情。

    烛光也照亮了桌上的密信。

    我收起笑容,问道:“他们找到我们了?”

    卢熹微道:“陛下若想知道王爷在哪,便一定会知道。”

    说话的时候,他的嗓子有些哽咽。我从未听过他这样。

    我闭上眼睛,颇为疲惫地呼了口气:“相别一年,不知故里何样。”

    卢熹微道:“王爷明知故问。”

    他语气似乎有些尖锐,尖锐得不大寻常。

    他继续说道:“东宫太子一党,在陛下面前竭尽所能诋毁二皇子,常婕妤和计德妃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蛟呼王府不甘示弱,用王爷行刺二皇子之事压之。而陛下则左右摇摆,未有定论。”

    我问道:“那寡人呢?”

    他哽咽了一下,说道:“王爷行刺二皇子,明面上是向东宫投诚,实则是暗助蛟呼王府争取主动权。所以王爷明面是太子一党,实则倒向二皇子。”

    我枕着双臂,叹道:“太子救不了这江山社稷。二哥或许可以。”

    屋顶变轻了。

    卢熹微刚要追出,便被我出言阻住:“让他去吧。”

    卢熹微皱眉道:“万一探子是东宫派来的,王爷这步棋可就算走死了。”

    我笑道:“卢长史刚才不还说,能找到寡人的,只有父皇么?莫非你想杀父皇派来的人?”

    他低声道:“臣愚钝。”

    他的确愚钝了,愚钝得不太寻常。

    我问道:“晨光有心事?”

    他道:“没有。”

    卢熹微自然知道,他是瞒不住我的。

    但他若想瞒我,我也只能故作不知。

    屋顶变重了。

    卢熹微潜运内力,如疾风一般夺门而出,径直冲上屋脊。

    顷刻之间,他又回到了屋内。

    我问道:“来者何人?”

    卢熹微道:“田鸿冥。”

    我惊道:“死了?”

    卢熹微道:“睡着了。”

    我笑道:“那你的确没有看错。”

    谈笑间,我已掀被而起,跃上屋脊。

    冬日无月,骨冻心寒。

    我开始后悔跃上屋顶了。

    如此冷的天,这厮是如何睡着的,没人知道。

    我低声寒暄道:“田指挥使,别来无恙。”

    他闻声而醒,擦了擦嘴角的垂涎,作揖道:“七王爷,看来有人不想你回去。”

    我有些疑惑:“哦?”

    田指挥使负手道:“太子殿下倒是极力想保七王爷,可总指挥使有自己的想法。”

    心又开始痛起来。

    我哽咽道:“六哥不想寡人回去?他说了什么?”

    田鸿冥道:“秘密。”

    我咧嘴轻笑:“你刚才已经告诉寡人一个秘密了。”

    他也笑了起来:“总指挥使说,七王爷性格暴戾、我行我素,虽投诚东宫,却是坏大事之料。若不除去,后患无穷。”

    我又问道:“父皇的意思呢?”

    他笑道:“陛下说,总指挥使若派我们去,我们便去。若是杀得了七王爷,便杀;若是杀不了,便算了。”

    我皱眉道:“你们?”

    田鸿冥道:“没错,我们。”

    我的嘴角即刻翘了起来:“喔,寡人差点忘了,四大指挥使里,六哥信得过的,也只有你和夏侯宣了。”

    谈话间,我身后不远处已多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是卢熹微,另一个,正是夏侯宣。

    我笑道:“夏指挥使,一直向父皇报告寡人行踪的,就是你吧?”

    他也笑了:“一直不知道‘夏侯’是复姓,称在下为‘夏指挥使’的,就是七王爷您吧?”

    我二人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也不理会此地的住客是否会被吵醒,正如我没理会“夏侯”是复姓一样。

    夏侯宣忽然道:“卢长史,还请你快点让开。卢相公对你可是想念得很啊,在下可不想回去给他老人家报丧。”

    卢熹微漫不经心道:“喔,原来奉命取七王爷性命的,也是你啊。夏指挥使若觉得自己有报丧的本事,尽管一试。”

    我更是问道:“六哥怎么能肯定,你们两个能杀得了寡人?”

    田鸿冥答道:“他并不能肯定。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伺机除掉七王爷。”

    我又问道:“哦?那你们伺到机会了吗?”

    夏侯宣应道:“卢长史饿了,而七王爷病了。”

    他话音未落,田鸿冥早已戴上黑蛛丝手套,正面一招“鲸涛涌壁”向我猛击过来。

    那掌风也着实骇人,拂过的瓦砾登时碎如纸片!

    我右脚发力,身体绕那掌风旋转腾空,待身体刚要落地,指尖蓄力而发,猛将身体送至前方,左腿一记“飞蛇甩尾”朝他颈部击去。

    但田鸿冥这厮十分了得,右手一掌才出,数掌又至。

    我左脚踢空,遂避过掌风,连出右腿,与他拆解数招。

    身后碎如纸片的瓦砾,早已形如麦粒!

    待我收腿后跃,他左手便也连出数掌,掌风如风雨之夜中的惊涛骇浪,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掌风席卷,麦粒般的碎瓦向夜空迸散。

    我潜运内力,勉强硬接,每一寸肌肤和血肉仿佛都要被牵拉得破碎不堪。

    但掌浪有起有伏,伏时则掌力顿浅。

    我找准伏机,下盘一沉,轻轻落于斜梁之上,兀自松了口气。

    我暗暗赞道:“这便是‘碎梦裂空掌’的真实威力,果真名不虚传。常人只是被掌风波及,都恐怕命已休矣!”

    而卢熹微和夏侯宣早已避让至邻店屋顶,斗得难解难分。

    夏侯宣刃拳在握,爪光密如雨点,重如陨星坠落。

    他拳上六爪竟似伸长了一尺,有将眼前活物碎尸万段之意。

    卢熹微时而左闪右避,身形轻如鸿毛,疾如幻影;时而出手还击,借力打力,一时间看似败退,实则占尽上风。

    二人的额头都渗出了汗,很多汗。

    夏侯宣流汗,是因为他堂堂天蛾卫的指挥使,竟拿不下一位养尊处优的王府长史。

    卢熹微流汗,是因为他饿了。

    话说,中原自古尚武,当今的中原武学,经千百年来的锤炼,早已取简去繁,集“速成武学”之大成。

    于是少年高手层出不穷,连所谓的文人墨客,略通武艺的也不在少数。

    如今练武之人,若天赋和悟性足够,又有家承武学相助,年纪很轻时便能够冠绝天下。

    神夜家族的武学“九龙承座”是由诸位开国元勋所练武学融合而来,皇家之人根据自身条件不同,修炼的支流亦不同。

    将领军士所练的“虎狼护印”,乃是由开国名门王崟家族之“浮生流”武学简化而来。此简化求一“稳”字,虽无特长,亦无破绽。

    丞相及诸文官墨客家中修习的“仙鹤朝宗”,则是源自“道”,广泛传于民间。卢熹微之武功,便是此功之正宗。而段先生、董先生、尹先生修习的,则是该门的演化旁支。

    一些少数民族的家传武学融合了西域的怪异武功,如刀家二小姐身怀的技艺。

    其余便是纷杂的江湖武功,门类不一,源头不同,但高手亦是不少。天蛾卫的四大指挥使,便是各自流派的冠绝之辈。

    速成武学所用的吐纳运气、外功强身之法,会使得学武之人年岁增长以后,身体显现劣疾病患,不发作则无忧,一旦发作,武功尽废。

    帝王多在四十岁前放弃用功,转而专注政事,修身养性,以弥补损害。

    因此,世间有不少练武之人放弃速成,转而延续本源、顺应自然,甘愿花费数十年心血去攀登武学巅峰。

    分神之间,田鸿冥的骇浪之掌已离我不足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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