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王爷……”

    即使那声音再温暖,再清澈,人若是悲痛得躲入棉被中,是怎样也看不到晨曦的吧。

    当我在清晨的初光中醒来的时候,已身在一间整洁华贵的卧房内。

    房内沉香缀色,玉色添香。

    名窑中烧出的上好瓷器陈列于隔断,巧匠处雕琢的精致盆景放置在玄关。

    视野左侧,是一张华贵的病床,床上是卢熹微沉睡着的脸。

    当我迷茫于自己所在时,一名身着白纱袍褂、叠缎红裙的女子,携着屋外的晨气飘然而入。

    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腕戴红绳结,圆额晶目,凹颊方唇,眉目含春,是个从五官到身形都很瘦削精致的女子。

    她不说倾国倾城,也堪称佳丽,让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却。

    不过,那屋外清新的晨气也不过是我想象的罢了。

    屋中除了沉香一类的气味,便是佳人两手的碗中冒出的草药味。

    寡人还活着。

    我迈力地睁着眼,口舌含糊地道:“二小姐……”

    刀素蓉一惊,险些端洒了药。

    她赶忙放下药碗,凑近身来道:“小王爷,你醒啦?”

    我问道:“这里是……”

    她笑道:“这里是我家!”

    我才醒片刻,头脑有些迟钝,想了一想,才反应道:“炎州刀府?”

    二小姐笑了笑,便走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皆出现在我的床前。

    这些人里,有董先生,有尹先生,有段先生,有刘佥事,还有王崟少主。

    我与诸人壹壹寒暄。

    房内拥挤喧闹间,放在左侧的药碗已踪影全无。

    我左侧的病床上,一只白皙的手已端起药碗,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又惊又喜。

    刚欲开口,王崟少主便调侃道:“难得卢长史今日如此平静。”

    卢熹微放下药碗,皱眉道:“我何时焦躁过?”

    少主不语。

    我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忙问道:“寡人昏睡了多久?”

    二小姐道:“小王爷昏睡了十九日,卢长史比你早醒两日。”

    卢熹微无奈地叹了口气。

    少主又笑道:“七王爷可不知,卢长史这两日之焦躁,堪比热锅里的蚂蚱!”

    众人哄笑起来。

    卢熹微横了他两眼,便又在我欣慰的目光之下,平淡地笑了笑。

    二小姐遣散了众人。

    我在卢熹微的搀扶下,在刀府的园中活动。

    园中小路错综复杂,花渠相伴;中有一大一小两尊石象,大象长鼻卷一盆栽作喂食状,小象扬头受食,栩栩如生。

    这里虽无蚺鳞王府之奢华,但其中特色,并非千篇一律的王府能比。

    没行几步,卢熹微忽然面色凝重:“王爷在牙帐之时,可是用了‘縢咬流’的内功?臣听闻,这内功阴毒无比,对神智危害极大。练此功之人,若是在意识模糊之时受亲近之人触动,心弦又生牵绊,必将带动神智进一步恶化。”

    我皱眉道:“一派胡言!”

    他赶忙作揖:“王爷息怒!”

    我舒缓神色:“晨光,以我二人之交,你纵然真有甚么错,寡人怎忍心责怪?只是,自你从大理寺诏狱回相府出来后,言行便有古怪。别人是真的不知,但寡人却是故作不知!”

    卢熹微如镜水般清澈明媚的眼神,开始有涟漪闪烁。

    我继续道:“寡人有种直觉——你最近活得很矛盾,很恐惧。你方才说,怕寡人又生牵绊。你怕的究竟是什么?是卢相公和你说了甚麽么?”

    他不言。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太阳穴上渗出,逐个滴落。

    晨曦还是晨曦,目光依然明媚。

    只是在这光亮之前,被人蒙上了一层窗纱,使人难以看得清晰。

    他不言,我便不问。

    于是我们继续在园中穿行,聊着过往之事。

    卢熹微忽然问道:“在王爷心中,臣是什么?”

    他又问起奇怪的话。

    我没说话。

    卢熹微见我不答,续问道:“是西域仅有的兽首玛瑙杯?是价可敌城的端午怀河图?是皇城中独一无二的玉龙环瓷瓶?是……”

    我叹了口气,只应道:“是南方的一碗稻米。”

    他急切地追问着:“只是一碗稻米?”

    我道:“不错,一碗稻米。”

    卢熹微的呼吸声中,似乎带着些许失落。

    我补充道:“每天不吃,会死。”

    卢熹微白皙的脸上,忽然透出一种明媚的光:“会死?”

    我点头道:“会死。”

    他放声笑了出来,笑得百花争风,艳鱼吃醋。

    刀家丫鬟的招呼声打断了我们,她依傣族的礼仪,双手合十,头微一点,道:“二位郎君重伤才醒,今日家中备了滋补宴,还请二位移步宴厅,尽情享用。”

    其实傣族并非自称“傣”,而是称“泰”。中原和东南诸国为了区分各自境内的泰族,分别为其定了不同的外称,中原地区刚好称“傣”。

    沿走廊而行,见建筑之风格、上下之装束,也并非正统傣式,而是较多地融合了汉人文化的产物。

    尤其是绿色的建筑,已不是由竹子搭建而成,而是由竹条、竹片覆盖在中式建筑的最外层。

    刀家人十分好客,沿路相迎。

    府内的护卫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布防也十分严密。

    我和卢熹微略感宽心,壹壹作揖回礼。

    进入宴厅,见一用竹条编制的低矮圆桌,桌面兀自不小。

    其有两层,为同心圆。上层略小,放置丰盛菜肴;下层较宽,超出上层的部分摆放碗筷器具。

    二小姐一行人皆立于桌前,待我入座。

    厌讲礼数的我,一时竟不敢越礼,作揖问道:“敢问老刀把子何在?”

    二小姐回礼道:“我爹去年本打算南下会友,结果我突然离家出走,累得他老人家派人四处寻我,以至心力交瘁。

    如今我已安然而归,南方的老朋友也来信相邀,于是爹吩咐家人照顾好诸位,便随即带娘南下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我赶忙回礼道:“哪里哪里!在刀家叨扰数日,诸多不便,还请令尊及诸位见谅才是!”

    二小姐笑道:“现今爹娘南下,大姐出嫁,家中事务全由我来打理。诸位与我都是生死之交,还请安心住下,勿言叨扰!”

    一说到“生死之交”,众人不再客气,席草凳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这里的饭菜除药膳乌鸡外,口味偏向酸辣,尤其蘸料,除了茱萸带来的辣味外,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酸香。

    我好奇询问这种香味的来源,二小姐从蘸水底部夹出一水果切片,多核而形似小橙。

    这是一种来自西南的野果,奇酸无比,却带着特殊的香味,与茱萸结合,能调成一种让人唇齿难忘的酸辣味。

    这是傣族特有的口味,老刀把子每年都托义海镖局从楚雨带来这种野果,放于冰冷干燥的地窖中保存。

    大概是孕妇好酸的缘故,他们称之为“益母果”,也就是后来家喻户晓的柠檬。

    酒过三巡,满桌饭菜已被一扫而空,膳房师傅又继续准备其他菜品。

    董先生和尹先生作为祭酒,今日倒索性给自己休了假,将学馆事务继续吩咐他人打理。

    刘佥事无处可去,只得和王崟少主商议随其回西南群山之事。

    段先生摇着他那题着“乱臣贼子”四字的新折扇,不知是否在想他“三友庄”里的酒。

    我终于问起牙帐事件的前后——

    那日松林一别,董启超、尹落霞、刀素蓉三人与段棋议相约,三个月后三友庄再聚,再喝段先生酿的好酒。

    通灵上人则借了几本佛经,在庄上住了下来,每日除念佛打坐、庄中闲逛外,便是与段棋议探讨哲理、喝酒吃肉。

    这一来,二人倒也投机,以朋友相称。

    段先生虽留了一心,派庄仆监视,也委婉拒绝其到酒房、膳房帮忙的好意,但这通灵上人每天潇洒度日,也实在无甚可疑之处。

    一日早晨,通灵上人在屋脊沐日打坐,段先生则在一旁信步闲聊。

    忽随一阵清亮的鸣声,从西方飞来一对大雕,雌白雄黑,甚是罕见。

    三友庄的几名仆人欲取箭射之,但因双雕在万丈高空,远非人力所能及。

    通灵上人站起身来,颇有些得意地道:“不瞒段先生,我自幼在草原生活,练就一项绝技。”

    见段棋议不解,他指着屋脊线道:“我能让这双雕听我指令,飞到这里。”

    段先生看他有心显摆,便欣然道:“大师还有这本事?那便让在下开开眼界?”

    通灵上人嘴角一扬,潜运内力,双指汇于唇间,吹出一段极似鹰鸣的哨声。

    这哨声中有抑扬顿挫,有婉然回转,好似有千言万语。

    但双雕“木讷”,领会不了其意,盘旋了片刻,径自向西飞走了。

    通灵上人的面上略有些尴尬之色。

    段先生想起他常用词不当之事,不禁笑道:“看来这中原的鹰,听不惯大师的草原口音啊!”

    三友庄的庄仆皆哄笑起来。

    通灵上人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坐禅,敷衍道:“记得叫我吃饭!”

    段棋议放声大笑,负手跃下屋顶,到酒房研制上人所说的草原烈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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