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火星子在油灯里弹开,发出一声脆响,杨季钰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差点儿就要起身躲避,但看着眼前隐在昏暗光芒里、神情莫测的父亲,影视忍了下来,任由那点星子落在他洁白袍袖上,,烧出一个灰黑小洞。

    杨季钰皱了皱眉,没等他悄悄抖动衣袖,就听见一道苍老的声音幽幽道:“老三,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沉不住气么。”

    杨季钰有些不满,撇撇嘴:“爹,这小子不就是个举子吗?就算读书厉害,将来至多也就是个七品官,若是没有家里的庇护,一辈子也别想升迁!您这么重视他干嘛呀?”

    说到后面,杨季钰声音还显出几分委屈:“我都亲自上门,他还不肯松口,和他爹一样是个驴脾气!”

    苍老的男人鬓发斑白,脸上沟壑纵横,开口时不紧不慢:“一次请不来就请两次,两次请不来就三次,如果不能把人请回来,你也不必到我跟前来讨嫌。”

    杨季钰瞬间瞪大了眼睛:“爹,您为了那倔驴的儿子,居然要把我赶出去?您可别忘了,再后悔,那倔驴也活不过来了!”

    杨家主抬起耷拉的眼皮,明明是浑浊的眼睛,可那眼神却依旧如同钢刀一样,刮得杨季钰浑身发冷:“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杨清达这个小子接回来,想不明白,就别回来碍眼。”

    杨季钰毕恭毕敬走出去,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才把一腔怒气发泄到了跟他出门的丫头小厮身上,他皱着眉,脸上扑的粉都掉了些许,语气残忍又漫不经心:“居然敢弄脏了我的鞋,一人留下一只手,放出去吧。”

    身边服侍的人根本不敢说半个不子,很快,两个少年男女被残忍地砍下一只手,草草丢了出去。

    完美无瑕的世家之首,再度掩盖了自己的罪恶。

    杨季钰想了一整晚,总算让他想明白,这个杨清达虽然是那倔驴的儿子,可架不住他有两个和太子合了八字的妹妹啊!如今皇帝已经五十有余,却沉迷口腹之欲,于女色上也不加节制,还沉迷丹道,眼见着这太子即位之日就在眼前,可不能让皇后宝座落进苏家手里!

    杨季钰一下子就斗志满满,还专门去亲爹院子外面跪下磕头,号称:“父亲放心,我一定把两位小侄女也接来,尽快促成太子妃之事!苏家以为靠着薛怀那小人出卖女儿就能压我们苏家一头,简直痴心妄想!历代皇后,从来都是我杨家女儿!”

    他那边走得痛快,屋里的杨家主坐在昏暗烛光里,面色却是难看。

    “……蠢货。”

    他忍了又忍,对身边老仆道:“当初薛怀举家上京的时候曾说县里遭遇土匪,暗示那几个孩子已经糟了毒手,现在杨清达还能参加秋闱……哼,薛怀说的假话我先记下,这几个孩子无依无靠能活下来,恐怕有些本事,你亲自去一趟灵芝,务必要查探清楚,看看能不能把人劝来。”

    一时间,无论是身在苏州的杨清达,还是远在灵芝的杨清文三姐妹,都已经被京都杨家盯上。

    但短短半月,事情变化极其迅速,先是一批“告冤书”在读书人间传开,而后便是被茶馆的说书先生传唱,后来竟还编成了戏曲,传唱速度超乎想象。

    民间百姓有着极其朴素的价值观,对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天然就有着浓浓的好感,也深深厌恶那些个高高在上、从来不管老百姓死活的大人们,是以,即便朝廷派出衙役查处,也完全无法打击告冤书在百姓们之间传播的热情。

    被影射的文官群体前所未有的团结,纷纷出谋划策,决心要敢为武将喊冤的人抓出来,很快就抓到了真正的苦主沈园,将他关进大牢。

    从沈园被抓,楚雄就比先前紧张许多:“都怪我,此事原本与你无关,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牵连进来,只是如今满城都在抓捕,你的书馆里还有哪些雕版,被人查到就——要不,要不你就把所有的罪责推在我身上,让我来承担!”

    杨清达心里也是打鼓一样的紧张,然而奇怪的是,看见比自己大许多的楚雄着急忙慌的模样,杨清达就下意识去想二姐:如果是二姐遇到眼下这情形,她会怎么做呢?

    光是想想,杨清达就仿佛从杨清文身上汲取到了力量,他眼神坚定,态度坦然:“既然如此,把那些雕版毁掉既可,只是可惜了沈兄,本以为将此冤情上报天听,陛下就能为他伯父沉冤昭雪……”

    杨清达的话都没说完,就见楚雄正色道:“必然是那些乱臣蒙蔽圣听,陛下英明神武,定然会给沈兄昭雪的!”

    时下的读书人深受主流忠君思想影响,对皇帝的崇敬信服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就连杨清达自己,在初初跟着温家几个小郎君读书的时候,也被灌了满脑子忠君想法。杨清文在发觉之后,也没强硬指责,而是带着当时还不服气的他和杨清雅一起,和农户们下地做事,凭借日常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一点点改变了杨清达的思想。

    他还记得,县里的鱼塘第一次养坏了鱼,里面几百条鱼翻着肚皮,十几个农人抹着眼泪,一副快要活不下去的样子,是二姐不声不响组织人手重新挖掘鱼塘,又从外面弄来鱼苗,才把他们塌了的天重新撑起来。

    县里第一个主动牵头购买耕牛的张阿牛家遭遇寒潮,眼看着千辛万苦攒钱买来的耕牛要被冻坏,也是二姐出手,带着不在农忙时期的女人孩子连夜搭建暖庐,杨清达还记得自己那时候被叫去做事的不满心情,可也同样记得,和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办好一件事后,那充盈在胸腔里的畅快。

    ……

    许许多多画面从杨清达眼前滑过,他低下头,脸上露出不属于这 个时代的桀骜不驯:“能够为大家做好事的才是好君王,如果事事都要自己来做,那自己才是自己的君主。”

    这话说得极轻极快,但楚雄还是听见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小兄弟:“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清达抬起头来,看着对方面上混杂着震撼、迷惘、挣扎的神色,一瞬间想到,那时候二姐看他,是不是也和他看楚雄一般呢?真不知道二姐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更不知道二姐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哲思,初听大逆不道,可真正想来,却又找不到错处!

    杨清达笑起来,那双眼睛也闪闪发光:“我当然知道,楚兄知道么?”

    苏州城里人心浮动不安,千里外的灵芝县城同样也因为重新归位的“父母官”而动荡起来。

    从进入荆州开始,薛怀就被荆州如今的变化惊得合不拢嘴:他可是在灵芝任职过,清清楚楚的,清楚地知道这荆州有多穷!

    早些年老天爷还没那么狠心的时候,这片土地尚且能够收获足够的粮食,养活这许多愚蠢的、如同老牛一样默默无言的百姓。那时候薛怀还坚持自己的“世家风骨”,不曾和旁的官员一样加了十成十的赋税,饿死百姓无数。可后来天灾降临,地里减产得厉害,但上峰要的孝敬却一点都不见少,他当然不可能用自己的钱去填这个窟窿,那本就背了沉重赋税的百姓背上的重担就又加了几层。

    那些低贱的庶民脆弱得像是被风一吹就掉下来的叶子,马车向前行驶,车轮狠狠碾碎几片落叶,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但薛怀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路上的行人——

    什么时候,荆州有这么多人了?

    他还记得,几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天灾与匪祸的洗礼下,整个乡村几乎都看不见青壮年男性的身影,少数几个还年轻的男人,多半也是缺胳膊少腿,和一脸麻木的妻子在地里拉着牛耕种,绝大多数人和他们的外表一样苍老可怜,就连最活泼好动的孩子们也都没了活力,低着头跟在父母爷奶后面,哪怕偶尔从地上捡起几粒掉落的麦穗稻谷,那消瘦的面庞上也难以浮现出几缕笑容

    ——这片土地似乎已经被死气完全笼罩,任何人继续留在这里,也只会被榨干生命力。

    可是现在,这么多张热情洋溢的笑脸,人群中虽然看不见几个胖子,但也再没看见骨瘦如柴的饥民,甚至马车旁边还有几个孩子你追我赶地跑开,手里居然还拿着风车!

    薛怀完全忘记了上一刻他还因为身体的不适而痛骂身边婢女,只是难掩震惊地一路看着那几个孩童跑远的身影:那风车虽然简陋,但它是风车啊!要知道,荆州人穷苦,连反都吃不饱的老百姓怎么可能舍得掏钱给孩子买风车?

    视线里的孩子消失,薛怀终于看到了沿街的店铺,富户们一个个在店铺里进进出出,腰间的钱袋子鼓鼓囊囊——

    这一趟回灵芝,是来对了!

    薛怀的心情在见识过荆州如今的富庶之后发生巨变,从一开始的抗拒到迫不及待,他已经等不及要去灵芝好好捞一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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